晋·陶渊明
蔼蔼堂前林, 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 回飚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 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 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 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 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 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 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 怀古一何深。
〔郭主簿〕事迹不详。〔蔼蔼〕茂盛的样子。〔凯风〕南风。〔闲业〕指儒家经典之外的百家子书。〔营己〕维持一己生活。〔华簪〕华贵的发簪,是官僚的发饰,此处代指富贵。
《和郭主簿》共二首,据王瑶先生编注的《陶渊明集》说,大概是诗人三十八岁时的作品。在这第一首中,诗人以淡而不枯、质而实绮的语言描写闲适愉快的田园生活,抒发悠远的怀古深情,表现出一种自在逍遥,飘然如仙的淡泊情思。
时值仲夏,烈日当空,但诗人的故里家园却并无酷热蒸灼、郁闷难当之苦。“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飚开我襟”四句,突出了诗人之田园宜于避暑的佳处。堂前林木繁茂,浓荫蔽日,游憩其下,清凉宜人。阵阵南风依时令吹来,回旋的凉风撩开了人的衣襟,让人感到无比舒畅,万分惬意。置身在如此清幽的田园风光之中,本来是人生一大快事,但是如果终日忙于应付世俗往来,功名利禄的念头萦绕于怀,或者弱妻稚子啼饥号寒之声不绝,便不免大煞风景,令人无意领略这自然景物如诗如画的幽雅情趣了。而且那样的田园生活对诗人也就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吸引力,激发出他为之高唱赞歌的热烈情绪了。
幸而诗人这时尚无这种种烦恼。他“息交游闲业,卧起弄琴书”,既无世俗交往的侵扰,也不必为谋取一官半职而苦读经书。一切都是随心如愿的。并无违心自役之苦。他凭着兴趣所好,驰心于百家杂书之中,仔细品味领悟老、庄的玄妙之旨,神游千年;任情披阅赞赏《山海经》、《穆天子传》的怪诞故事,俯仰宇宙。时而又抚琴寄情于高山流水。如此闲适幽雅的生活怎能不令人其乐陶陶。然而这种生活的乐趣必须有两个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其一是足以使生活温饱的物质保证,其二是知足者常乐的生活态度。而这两条对诗人来说恰恰全都不成问题。首先,“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不仅有足够的余粮,而且有新鲜可口的蔬菜。其次,诗人对这样的物质生活十分满足,并无奢望。他认为维持一己生活所需要的东西实在有限,因而对于超出限度以外的粱肉之类毫不钦羡。据萧统《陶渊明传》说,在陶渊明身陷“躬耕自资,遂抱羸疾”的困境时,江州刺史檀道济曾前往拜望,并赠以粱肉,而诗人竟“麾而去之”。这件事似乎正可以作为“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二句诗的注脚。
诗人隐居田园的生活,不仅可以尽情沉溺于读书弹琴的雅趣,陶冶超然拔俗的性情,而且可以尽情享受饮酒之乐和天伦之乐。历代诗人骚客差不多都和诗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而陶渊明尤为特出。有人说“陶渊明诗篇篇有酒”(萧统《陶渊明集序》)而白居易则说他的作品“篇篇劝我饮,此外无所云”。据史传载,他的好友颜延之曾送他二万钱,结果全被他送入酒家作了沽酒钱。因而诗人一旦家中储有旧谷自不免“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尽管盘中佐酒之肴不过是几样采摘自园中的蔬菜,并无山珍海错之美味,又何妨开怀畅饮。酒酣耳热之余,或吟诗,或抚琴,或翻书,其情自得。而“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更为诗人增添了无穷的生活乐趣。孩子挪动着蹒跚的脚步,嬉戏于父亲膝下,一会儿指着案上的酒菜要吃要喝,一会儿又模仿着父亲吟诗的神态,咿咿呀呀不知说了一通什么。那不成语句的童稚之声和天真逗人的娇憨之态惹人疼爱、令人欣然。象这样得清荫以避暑,有琴书以消忧,醉于美酒,乐于稚子的愉快生活,简直括尽了隐居田园的绝妙之境,真让人乐不可支。沉醉在这种幽雅闲适的生活中,可以涤除龌龊的俗念,净化人的心灵。一切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与之相比,都会黯然失色、一文不值。“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二句,既是对田园生活的赞叹,又真实反映了诗人思想感情的重要变化。他后来出任彭泽令仅八十余日便解绶去职,归隐乡里,再不出仕,不能说与他对这种田园生活的迷恋无关。
此诗最后以“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作结,意味尤深。朱自清先生认为诗人所怀应是《庄子·天地篇》中所谓“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无常殃,则何辱之有”的仙人高士。看来,诗人把自己的田园生活充分理想化了,他甚至自视为帝乡知己、仙家同道。其悠然自乐之情遂尽见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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