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陶渊明
孟夏草木长, 绕屋树扶疏。
众鸟欣有托, 吾亦爱吾庐。
既耕亦已种, 时还读我书。
穷巷隔深辙, 颇回故人车。
欢然酌春酒, 摘我园中蔬。
微雨从东来, 好风与之俱。
泛览周王传, 流观山海图。
俯仰终宇宙, 不乐复何如。
〔周王传〕即《穆天子传》,相传晋代时发现于魏襄王古墓中。其中记叙周穆王驾着八骏之车巡行四海,得见西王母等神话故事。〔山海图〕即《山海经图》。是根据《山海经》故事绘制的图册。晋代郭璞曾作图赞。
《读山海经》诗共十三首,除了这第一首写耕种之暇泛览图书的乐趣之外,其余各篇都是分咏书中所载的奇闻异物,故而它具有序诗的性质。
明人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六有云:“靖节诗不可及者,有一等直写己怀,不事雕饰,故其语圆而气足。”这首诗正是真率自然,尽情倾倒胸中所欲言的佳作。诗中写景、叙事、言情,全凭兴之所至信笔写来,而以性情之真贯穿其间,诚所谓“为情而造文”。诗人起笔从时令写起,是因为他目之所见、心之所感、情之所乐无不与气候宜人的孟夏有关。眼前“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的欣欣向荣景象,惹起诗人自足自得自乐的情绪。孟夏正是草木生长的大好时节,因而堂前房后的树木枝叶繁茂,葱茏喜人。由绕屋之树,想到自家的茅屋,心中深感欣慰。这不仅因为它是诗人的栖身之所,为建成它,诗人也曾耗费不少心血,而且因为它也成了众鸟的托身之地。前四句诗以深情的笔触描绘了林木四合、群鸟和鸣的清幽自然环景,令人仿佛身临其境,感同身受。
孟夏时节,紧张的春耕刚刚过去,适值农闲,这正是诗人读所爱之书的好时机。诗中“我书”二字颇有深意。渊明读书只求适性任情,所读之书不免被人视为“闲业”而不屑一顾,而他却异常喜爱,故称作“我书”。既然这些书为世俗所不取,那么读这类书的环境便不仅要“幽”,而且要“雅”。而诗人的居处又恰恰是“穷巷隔深辙”,这得天独厚的地利条件,使诗人那些仍然浮沉于宦海的故旧驾车来访时,不能不望而回车。如此一来,诗人自然也免去了世俗的烦扰。但仅仅环境“幽雅”,尚不足以领悟到“读我书”的佳趣妙旨,还须借酒助兴。相传北宋诗人苏舜钦曾读《汉书·张良传》以下酒,一时传为佳话。殊不知渊明早有开怀畅饮、以助读书雅兴的逸闻。“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二句看似写饮酒之乐,实际不过是借以映衬读书之乐。诗人欣然酌上自家酿造的经春之酒,案上摆着从自家园子里采摘的新鲜蔬菜。当此之时,一手把盏,一手持书,饮酒读书,其乐何如!忽而“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凉雨清风使人精神大振,刚刚耕种上的庄稼得此及时的和风细雨,何愁秋来不收?诗人当然可以无忧无虑地沉溺于读书的乐趣之中。朦朦的雨景和醺然的酒意更容易让人心驰神飞,而这种精神状态和《山海经》、《穆天子传》之类书中的神奇怪诞故事相感应,于是产生一种“俯仰终宇宙”的特殊心理感受。从西王母所居的玉台山到日出日落的旸谷、丹池,由天上的日月星三辰至精卫欲填的沧海,诗人的心志遨游其间,感叹神人世界的遗恨和不平,为众神的寿夭、功过而歌哭。他似乎忘掉了现实世界的存在,也忘掉了现实生活中的自我,完全进入了自在逍遥的精神境界。这种任凭思绪翩跹、感情驰骋的无限欢乐得自于读“书”。因而纵观全诗,可以说无一事不与读书之乐相关,无一事不浸透了诗人耕读之乐的感情色彩。这种真切的情感贯通全诗,使看似松散的写景叙事浑然融合,成为完美的整体。
诗人在《告子俨等书》中曾自叙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若与此诗对照而观,可知诗中所写完全是诗人感情世界的真实表露,他仿佛向读者敞开了自己的心扉,不假思索,不择言辞,一任感情流泻。宋代词人叶梦得论此诗云:“真是倾倒所有,借书于手,初不自知语言文字也。此其所以不可及。”(《诗源辨体》卷六)在中国封建文化的传统之中,个人的价值和感情最不被看重。我们以为,陶渊明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千古传诵,不是因为表现了隐士的闲情逸致,也不是因为歌颂了超然脱俗的生活态度,而是因为他的作品真实地表现了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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