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
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星椽,
我来名之意适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风鸣娲皇五十弦,洗耳不须菩萨泉。
嘉二三子甚好贤,力贫买酒醉此筵。
夜雨鸣廊到晓悬,相看不归卧僧毡。
泉枯石燥复潺湲,山川光辉为我妍。
野僧旱饥不能饘,晓见寒溪有炊烟。
东坡道人已沉泉,张侯何时到眼前?
钓台惊涛可昼眠,怡亭看篆蛟龙缠。
安得此身脱拘挛? 舟载诸友长周旋。
黄庭坚仕途坎坷,崇宁元年,他刚从流放中归来即遭罢斥,不得已而流寓鄂州。这首诗是他于当年九月途经武昌逗留时所作,表达了他淡泊高远、向往自由的心境。
这首诗从平铺直叙入手。一上来无非是作个空间、时间的交代,并表明他就是此阁的命名者。阁名松风,并非杜撰,而是确有百年古松健在,但是作者名之为“松风”又别有深意,挑明了说,那是因为在漫长的岁月中古松脱逃了砍伐之灾,为“斧斤所赦” 的缘故。黄庭坚劫后余生,饱经磨难,他的体会感慨亦油然生发出来。接下来是写松涛的天籁,诗人用远古传说作为典故,派生出 “娲皇五十弦”的说法,不单是点缀了神奇的色彩,而且是形容松涛的清泠纯净,似乎可以让闻者荡涤心胸,祛除俗虑。紧接着又把许由洗耳的故事与本地山泉的实景融在一起来描画松风净化心灵的效果。黄庭坚以善于用事而著称,他把典故化入诗境又生出新意,这两句可以说是一个证明。需要点明的是,诗人本是禅宗信徒,信奉禅宗从自然中体悟佛性的主张,似乎是禅宗的哲理使诗人投向了大自然,也使得自然山水、花鸟鱼虫都进入了诗歌的境界。这一段写景之后又插入了人的摹划。诗人与二三知己原都是乐道的贤者,而贤者历来多贫而安于贫。他们在山林夜雨中小酌忘归,那正是中国士大夫称道的清高脱俗的表现。天公作雨洗天下,使山川恢复了生机,放射出光辉,仿佛向诗人展现了自己全部的魅力。然而诗人并不只是关心自我的解脱,他的心里还惦念着饥饿的僧人,看到拂晓的炊烟则又联想到民间的温饱。这真是身在江湖,心忧天下。中国的士大夫不论是皈依佛门或崇尚老庄,似乎统统是不得已而为之。在深层心理方面,永远是遵循儒家文化的正统,念念不忘的仍旧是治国平天下。随着时间的推移,曙色的到来,黄庭坚的思绪又飞向了远方。他怀念业已逝世的苏轼,正受贬斥的张耒。他期待着与张耒的相会,盼望着能在武昌江中的胜景钓台与怡亭畅游,或豪饮昼卧,或携手论文。他向往的是身心均无拘束的自由,天长地久的友情。但这美丽的憧憬究竟能如愿与否,他自己心里又颇为疑虑而不得不用设问的句式道出。
在黄庭坚的也是大多数中国士大夫的眼前心中,总是横陈着两个世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是充满了忧患苦难的世俗世界,一个是无所拘束超凡脱俗的自由天地。前者是眼前的现实,后者是内心的向往。这两个世界不可能合二而一,永远有一条鸿沟把它们隔成此岸与彼岸。这是中国士大夫们的一种永恒的苦恼,然而如何寻求一条路径,哪怕是暂时地摆脱这种心灵分裂带来的痛苦? 投身于自然,寄情于山水,就成为缓解内心痛苦的良法。然而大自然是沉默不语的,在自然景色中得到了净化的心灵似乎还要寻找一条宣泄的通道,这就只剩下最后的一招,便是把自己的体验感受做一番审美的处理,转化为诗歌的吟咏。对自然山川的审美再外化为诗词歌赋的艺术,就成了中国士大夫调整内心世界矛盾冲突的最佳方式。中国士大夫这种自我调节的传统,诚然为后代留下了丰厚也许是过多的艺术遗产,但同时也留下了更大的遗憾。审美化的艺术也许可以使一个人名垂千古,但对中国的历史变革和进步又有多少裨益?
对黄庭坚及更多的优秀诗人所作的山水诗歌,我们在欣赏把玩的时候,难道不需要有一种超越艺术、超越审美的审视态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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