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秦观于绍圣元年(1094)春迁杭州通判,途中再贬处州,绍圣三年又贬郴州,次年2月,继谪横州。本词为离郴州前所作。
首以精巧的工对句入词,在漫天迷茫的晓雾中,楼台看不见了;在朦胧昏暗的月色里,渡口找不到了。这组意象具有象征意义,可称象喻。而楼台、津渡还不是词人求索的终点,他憧憬的最高境界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源,听说此地就在郴州之北的武陵,并不遥远,为了向往,不惜终日凝眸,甚至望穿秋水,可得到的却是无寻处。“孤馆”二字点明作者正身羁逆旅,伶仃寂寞,齐涌心间。这并非夸张,从其《自作挽词》“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可推知未携眷属。不独是孤馆,而且竟日闭锁,在蜗室中又遇上料峭的春寒,听到的是杜鹃声声,见到的是日坠西山、枯藤暮鸦。这情景谁能忍受得了呢? 王国维很欣赏“可堪”二句,认为是“由凄婉变而凄厉矣”的标志;亦属“有我之境(《人间词话》)。
下片,词人跳出旅舍,心驰神往于万里之外的天地。“驿寄”、“鱼传”均为使事。三国·吴陆凯与范晔为友,于江南寄梅花与范(时在长安),并赠诗一首(见《太平御览》卷十九引《荆州记》)。那时书信多用生帛,常为一尺,故称尺素。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中有尺素书。”则寄梅表亲朋馈赠致意,鱼传表亲朋书信问候。寄赠和传书也许都是诗人的企盼吧? 因为“砌成此恨无重数”。绍圣三年底抵郴时他曾赋《阮郎归·湘天风雨》,有“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真是“亲朋无一字”,因而才会有无重数的恨待砌。着一砌字,虚即变为实,就如李煜的“剪不断,理还乱”一样,都是用比体的神来之笔。对此,黄山谷曾赞“极似刘梦得楚蜀间语”(见《清波杂志》卷九)。结尾两句出以《天问》式的诘责:江水本来绕着家乡的山流来转去就很好嘛,却为什么要老远地流下潇湘去呢?词人实是因物起兴,藉端摅慨,缘情造境,将当时心事附着于景物(“著我之色彩”)。唐诗最多此类法,如“敛眉语芳草,何许太无情。”(万楚《题情人药栏》)“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严恽《惜花》)
值得玩味的是苏轼对淮海词态度之变化:在汴京苏曾面讥秦观“消魂”。当此际“是学柳七作词”(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二)。但亦曾誉为“词手”(见《艺概》卷四),又绝爱本词尾两句,自书于扇(见《冷斋夜话》)。从以上褒贬中,说明东坡颇赏识秦观后期词。李清照说“秦词专主情致”(《词论》)。清周济云:“少游意在含蓄,如花初胎,故少重笔。”(《宋四家词选·序论》)其实,这些评语尚未能尽概秦观后期词的特色。如本词,连用“望断无寻处”“砌成此恨无重数”“为谁流下潇湘去”等词语,能说“少重笔”吗?以情致言,也一洗前期那种钟情歌妓、缠绵纤柔,“倩丽舒桃李”的格调,不只是离愁别绪、伤春惜花的低唱,已步入一个更寥廓的宏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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