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曾作舍身歌, 今日登临意若何?
指点封疆余独感, 萧疏鬓发为谁皤!
剑分胡饼从人后, 手掬流泉已自多。
回首朱门歌舞地, 尊前列鼎问调合。
〔皤(p)〕白。〔胡饼〕烧饼。〔列鼎〕列鼎而食,指贵族豪华奢侈的生活。〔调和〕指调配菜肴的味道。
这是一首登临诗。作为一代抗敌名将的作者,当他登上舍身台——那些善男信女出于宗教信仰或自我摧残肉体,或舍生捐命的地方——他的内心世界会产生什么样的感触?是舍生赴敌的激情豪气,还是献身君王的雄心壮志? “向来曾作舍身歌”一句,既是对过去的少年豪情的追忆,又说明那些单纯、狂热的感情都是已往的体验了。随着岁月的流逝,南北征战的行伍生涯,不仅没把他变成只知冲锋陷阵的一介武夫,充满矛盾的严酷现实反倒使他的情感深沉、复杂多了,甚至连自己也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理不出一个头绪。“今日登临意如何”的提问,就是对过去那种类似宗教徒的简单、狂热激情的反思和否定,也是对登上舍身台后内心涌起的复杂、矛盾的情感波涛的追索。遥望半生来日夜守卫的边防线,本应感到亲切和兴奋,可不知怎么的只剩了一种孤独和失落的感觉,陈子昂在《登幽州台歌》中抒发的“独怆然而涕下”的那种孤独感。“萧疏鬓发为谁皤”正是在这种孤独、失落的心理作用下而发出的愤慨的呼唤。这位矢志报国,耗尽了青春,耗尽了心血的著名爱国将军到头来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是仕途遭受挫折或有才不得施展的牢骚,还是陷入目的迷惑的苦恼,抑或是无病呻吟,故作惊人之语?都不是的,原来这里面有着现实的政治背景。
稍有一点历史常识的人都会知道,戚继光处身的嘉靖、万历两朝是明史上极端黑暗腐朽的两代。皇帝昏聩,奸臣当权,倭寇入侵,内忧外患,纷至沓来,各种社会矛盾都达白热化程度。前方将士在同猖獗入犯的敌寇浴血奋战,而整个贵族集团却沉迷在歌舞声色、灯红酒绿中纵情享乐。诗的后两联正是对这种不平现实的艺术概括。“剑分胡饼从人后,手掬流泉已自多”是作者登台所忆,虚写自己与战士饮风餐露,同甘共苦,赤胆忠心保卫家国的战斗生涯;“回首朱门歌舞地,尊前列鼎问调和”是登台所观,实写统治集团置国家安危、人民死活于不顾的腐化堕落的生活现状。一方是舍生忘死,一方是醉生梦死。作者把这两种鲜明对立的现象摆在一起,就产生出强烈的反讽效应,既回答了上联提出的问题,也暗示出内心极度的不平和愤慨情绪。
可是,为什么这种反常的不平现象能够正常地存在呢?作者没有做出而且也无法做出回答,因为现实本来如此,历史也从来如此。我们却从这没有最后答案的全诗中,感受到作者强烈的忧患意识和他那颗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的跳动,从而给我们留下一个深刻的启示,并引起我们对历史的沉痛反思。这就是我们沿着作者提供的情感线索所捕捉到的《登舍身台》一诗包含着复杂历史内容的心理内涵。
这首诗在艺术上善于选取典型的富有特征的细节来构成鲜明形象。例如“剑分胡饼从人后”两句就非常具体生动地突现了军中生活的艰苦和作者跟战士同甘共苦的情景;两个问句和对比手法的运用也都有助于感情的表达;语言朴素无华,平淡无奇却不失质实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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