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戎诏下十五年, 将军不战空守边。朱门沉沉按歌舞, 厩马肥死弓断弦。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中原干戈古亦闻, 岂有逆胡传子孙?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
这首诗写于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初春成都城。淳熙三年,陆游受到了一次很严重的处分。本来他已被任命为嘉州知州了,谏官们却弹劾他在代理嘉州知州时,“燕饮颓放”,于是他又被朝廷罢免。调往浙江主管台州桐柏山崇道观。按宋朝制度,“主管”是只领俸不干事的闲职,暂时仍在成都城居住。这样,陆游将会离前线更远,心情也更痛苦。从此他自号“放翁”,以浇胸中块垒。
这是一首乐府诗,关山月是汉乐府中横吹曲调名之一,它本是西域军乐,曲词悲抑雄壮。
“和戎诏下十五年”,孝宗隆兴二年(1164)下诏与金议和,到写诗时的淳熙四年已十四年,十五是举其概数。戎,古代对西北民族的通称,这里指金人。和戎,指跟别族统治者维持和平关系。《左传·襄公四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请和诸戎。”陆游借指南宋朝廷对金国奴隶主贵族屈服的别称。“将军不战空守边”,边,边疆。全句说,将军按兵不动,白白地呆在边线一带。“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朱门,红漆大门,古代大官僚以朱红色涂漆大门,后来朱门就成了豪门贵族的代称。沉沉,深远的意思。按,打拍子。前句写将军家红漆大门深处传出了唱歌跳舞时打拍子的声音。后句说将军的战马在马棚中肥死了,弓上的弦也断了。以上四行写宋孝宗向金人屈辱议和造成的严重后果。豪门贵族,将军武官,一个个得过且过,沉湎在奢侈腐朽的生活中。作者抓住典型事物进行揭露,指出当权者全不顾北方沦陷,大敌当前仍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朱门里面乌烟瘴气,传出了节拍声,歌舞声,欢笑声……长期输币送银, 向金屈辱求和,终于战马不战, 以至肥死,角弓不张,弦线朽断,真是亘古未有的咄咄怪事。而诗人心中是多么哀怨痛恨!“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戍楼,防守边界的岗楼。此句写岗楼上刁斗声彻夜不停,但不是催人警惕,却是催月亮下落。此句说三十岁参军,现在头发已雪白一片。壮士,战士。此句写笛声里寄托着爱国士兵的沉痛感情,有谁能理解呢?沙头,即黄沙中、沙场上。征人,戍边的军人。这句写沙场上的月亮空照着战士们的白骨,隐含叹息之声。这四行从士兵角度写朝廷和戎政策给前线带来的深重苦难。刁斗不作报警用了,闲得无聊,一声声催着落月;我这个战士已十多年无仗可打,头发也熬白了。这位爱国士兵主张不忘国耻,往北进攻,收复失地;可是朝廷却苟且偷安。主客观的矛盾,使他陷入深深的苦闷中。他只得悲愤地吹起竹笛来抒发愤慨心情,可是那批醉生梦死的人怎么能理解这种心情呢?他流着泪在戍楼上向远方眺望,只见月亮静静地照着沙场,照着征人的白骨,是一幅清冷惨绝的图画。“中原干戈古亦闻, 岂有逆胡传子孙?”中原,这里泛指淮河以北的沦陷区。 干戈,古兵器,盾牌与带横刃的长矛,这里指代战争。逆胡,叛逆的胡人,这里指金国贵族。两句意思是胡人侵入中原的事情古时候也有,可是哪有世世代代霸占着而不被赶走的呢?居然让他们在这里传种接代?“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遗民,古代指改朝换代后仍然效忠前一朝代的人,也泛指大乱后遗留下来的人民。忍死,挨命,此指忍着金人的欺压凌辱而等待。这两句说,失去祖国的人民,在敌人铁蹄下挨命,望眼欲穿地等待南宋来收复失地。他们不死而等,对祖国坚贞不渝。可恨朝廷只想保住小天地,将北伐之事忘个净光。人民在失望中,只得在夜里暗泣,泪水滚滚而下。
这首诗抨击朝廷主和派的和戎政策。作者从六个方面作了对比:遗民盼望恢复,权贵歌舞升平;士兵要求战斗,将军临边不战;朝廷苟且偷安,金人长期霸占;边线战士辛劳,后方官僚腐化;古人最终驱走入侵者,南宋听凭金人繁衍;活着的士兵内心悲抑,死去的征人骨陈沙漠……从而概括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抨击小朝廷的畏葸无能,抒发了坚持抗战恢复中原的强烈愿望。
这首乐府诗继承了古乐府的现实性、通俗性、战斗性与抒情性,质朴刚健,概括力极强,慷慨悲壮,语言明快。赵翼说:“抑知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阔……意在笔先,力透纸背,看似奔放,实则谨严,此古体之工力更深于近体也。”又说:“或者以其平易近人,疑其少炼;抑知所谓炼者,不在乎奇险诘曲、惊人耳目,而在乎言简意深,一语胜人千百。此真炼也。放翁工夫精到,出语自然老洁,他人数言不能了者,只用一二语了之。此其炼在句前,不在句下,观者并小见其炼之迹,乃真炼之至矣。试观唐以来古体诗,多有至千余之四五百言者;放翁古诗,从未有至三百言以外,而洋灏流转,更觉沛然有余,非其炼之极功哉!”(《清诗话续编·瓯北诗话》)赵翼的评价是精当的,《关山月》短短十二句,将看到的现实和亡国遗民的感受完全表现出来,精炼到如此地步,确实不易, 并且结尾余音袅袅,绝无鼓衰力竭之态,将它看作陆游的古诗代表作,并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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