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冷金猊, 被翻红浪, 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 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 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 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 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 从今又添, 一段新愁。
闺怨词通常多为叙别时之苦、别后之愁,李清照这首词却别开途径,选取欲别未别之时、将别未别之际,时在别前,想到别后,使人可想到别时的难堪与痛苦。
词的上阕分两层来写,一写将别时的气氛和心绪,一写将别时心理和神态。
词从晨起开笔,以物态敷墨。“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词人未直说心情,可是从陈设的状态上尽传人物感情。金属的狮形香炉中的香“冷”了,一个“冷”字,说明炉中的香早已燃尽,是无心无绪继续添香的缘故。无心添香,反映了词人思想专注于将与丈夫分别上,再无情致调弄增加生活乐趣的香了。室内再无香烟袅袅,更觉空寂冷落。词人的床帐是很精美的,“朱樱斗帐掩流苏”(《浣溪沙》),如今被褥不整,“被翻红浪”,散乱的被子如红色水浪。柳永《凤栖梧》中写“酒力渐浓春思荡,鸳鸯绣被翻红浪”,那是轻浮的行径,李清照这里则不涉风情,无关谐谑,纯然是女主人无心整饰房间的写照。词人连头也懒得去梳了,任随梳妆台上积满了灰尘。以上所写种种情状,如果还只是她初醒才起时,那也情有可原。缀之以“日上帘钩”,则为反常了。阳光已照到帘钩上了,还未点香、未叠被、未梳头,可见已打乱了生活的正常程序。“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念奴娇·萧条庭院》)那是在亲人远离,独处深闺时的心情,现在人还没有离去,就已如孤身独守时一般,这是因了已深知丈夫势在必行,又料定离后自己必愁的情况下,才会如此的。因而词接着由实写转人虚写,由结果追溯原因:“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分别之后,有多少关于对丈夫的嘱咐,有多少关于自己的思念的话要说,可是欲说还休。为什么不尽情倾诉呢?也就是因为事太多,话太多,说也说不清,说也说不完,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如何说好。如果不是亲尝过“离怀别苦”的人,是没有这么深刻的体会的。因了耽心离怀别苦,竟至人也消瘦了。
上阕两部分先是暗写,后为明说。暗写时,以末句“日上帘钩”传神;明写时,以始句“生怕离怀别苦”达意。暗写时,多项并列,矢向一个中心;明写时,排斥他端,独存一因。两种方法,都起到突显中心的作用。词人用语极为精到,“冷”、“翻”、“慵”、“任”几字,写物性人情,都体物入微,传情熨贴。
词的下阕是前文的延伸,也分为两层,一写人去,一写念人。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过片以“休休”叠字领起,颇有奇峰突起之势。“休休”,意为“罢了,罢了”。也就是说她本不愿丈夫远行,可是无法挽留,“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又称《渭城《阳关三叠》,其中“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往往成为人挽留行人的借用语,李清照《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中也写:“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也是用来阻止姊妹远行的。丈夫行意已决,行期已定,留是留不住了。接写想象丈夫行后,自己必将陷入深沉的思念之中。这部分巧用两个“念”字,第一个“念”字,是“我念”,后一个是“念我”。我念的是丈夫就是东汉时的刘晨、阮肇离开仙女而去,自己便象秦穆公女弄玉,被烟霭笼罩在凤楼,不得如弄玉和萧史那样夫妻乘凤升天。“远”,表明离人越去越远;“锁”,透出困顿的无限感慨。“只有那楼前的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惟有”的是流水,益见孤栖的寂寥。流水念我的孤寂,实是“我念”的委曲表现法。就文词看,“我念”和“念我”,施事和受事两方不同。“我念”,“我”是施事方面,“念我”则“我”却成了受事方面,而细究文意,“念我”却是“我念”的受事方面,是我想象流水将“念我终日凝眸”。由此可见前一个“念”为“思念”意,后一个“念”当作怜叹解。唯有流水怜我,可知无由得到慰藉。“凝眸”,是注目远处,盼望归帆。可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怎不要“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人未离开,也就设想到日后的刻骨相思,凭栏眺望。《古今词论》引张祖望的说法,“‘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痴语也。如巧匠运斤,毫无痕迹。”颇道出了词人的语意和妙技。
这首词情挚语妙,以未别而写怕别和想别后,更见沉婉蕴藉,这正如李清照《玉楼春·红酥肯放琼苞碎》中所说:“不知蕴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感情最强烈倒不在别时,而却在将别未别时,这是普遍规律,最耐人寻味的正是在高潮的前夕。唐代郑谷《海棠》诗云:“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宋代邵雍《安乐窝》诗:“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宋代汪藻《春日》诗:“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都说明最动人时并非花盛开之日,而在将开之际。同样,分别的感情最炽烈时,也就在这“生怕离怀别苦”的时刻,李清照不愧是词家高手,这首词选定这样的时间来写,正是抓住了最佳时机。同时,词人也掌握了最强的感情状态,有无限的“离怀别苦”,如果一一吐诉,则又一览无余了,词人也是攫取这种时际:“多少事,欲说还休”,说个不休,反不如“欲说还休”。“欲说”,则感情冲动,“休”却抑制住不让宣泄,抑制住冲动,则其冲动力愈大, 蓄势愈强,愈是感到内心的感情急流汹涌。“休休”,则是如上面状态的倒置,是“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便“休休”不再强留,一“休”再唱阳关曲,二休再存挽留意。强烈的挽留,而不能留住,则感情的张力也就大了。总之,李清照这首词选材极具眼力,运思极见功力,为李词中突出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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