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性喜临水, 得颍意甚奇。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吏民笑相语: 使君老而痴。使君实不痴, 流水有令姿。绕郡十余里, 不驶亦不迟。上流直而清, 下流曲而漪。 画船俯明镜, 笑问汝为谁?忽然生鳞甲, 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 顷刻复在兹。此岂水薄相, 与我相娱嬉! 声色与臭味, 颠倒眩小儿。等是儿戏物, 水中少磷缁。赵陈两欧阳, 同参天人师。观妙各有得,共赋泛颍诗。
苏东坡写了不少富有傻趣的诗词,可称是傻趣横溢的诗人。这首《泛颍》,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之一。
“泛颍”,就是在颍水上泛舟。颍水源出河南省登封县,流经安徽省阜阳(即古代的颍州)等地,注入淮河。诗人写作这首诗的时候,任颍州军州事,是颍州的一郡之长,所以下官百姓都尊称他为“使君”。从诗歌的开头和结尾可以知道,他上到颍州上任,便几乎天天带上他的朋友“赵陈两欧阳”(即赵令畤、陈师道和欧阳修的两个儿子欧阳叔弼与欧阳季默)到颍水上泛舟。而之所以如此,有主客观两方面的原因:主观上,是因为他“性喜临水”;客观上,是因为颍水确“有令姿”,水明如镜,风光优美,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然而,除此而外,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下面再说。
诗人“到官十日来,九日河之湄”的行动,反映了诗人对颍水异乎寻常的痴情,所以就难怪“吏民笑相语:使君老而痴。”接着,诗人对吏民善意的嘲笑加以否认,极力申辩自己“不痴”,并摆出了一大串“不痴”的理由——概括起来,无非说那是因为颍水太美了,实在令人喜爱。然而,这一认乎其真的申辩本身就表明他有些傻乎乎——因为他竟把人家开的玩笑当作真话去极力辩白、否认,不是让人笑痛肚皮吗?何况, 诗人自己玩水赏影的行动,更证明其痴非假。你看,他伏在画船的栏杆上俯视着明镜般的颍水时,忽然发现水中有一个人影,便笑着同他打起招呼来,问道:你是谁?——那是谁呢?不是诗人自己吗?他竟面对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发此怪问, 岂非傻得可以?“忽然生鳞甲,乱我须与眉。散为百东坡,顷刻复在兹。”静如明镜的水面上忽然生起了许多细细的波纹,使他的眉毛胡须全乱了,诗人似乎有些不高兴;可是,仔细一看,一个大苏东坡竟然散成了上百个小苏东坡,一个一个都映在那一片片的波纹里;转眼之间,水面恢复平静,那些小苏东坡又汇在一起,还原为一个大苏东坡,仍旧还在这里。啊,多么有趣!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大概是颍水在同他开玩笑,与他一起嬉戏吧!当诗人沉浸在这种欢乐之中的时候,他也许已经忘记了一切——包括刚刚所作的关于自己“不痴”的申辩在内。其实,乐极而见痴极,他几乎成了一个天真的孩童了。
诗人的“痴”,源于诗人的“乐”;而诗人的“乐”,又源于诗人的“戏”。那些包括泛舟于颍水在内的嬉戏,令诗人乐不可支;诗人乐到极点,便免不了会露出傻气来。苏东坡受道家的影响较深。加之一生经历坎坷,使他觉得“人生如梦”,人活在世界上,不过是“儿戏之物”。所以,那怕是在处境最困难的时候,他也有那样的兴致去戏、去乐。他之所以爱去颍水泛舟,根本原因就在这里。“等是儿戏物,水中少磷缁”,便道破了他的这种人生观。他向水中的东坡说:你我同样都是儿戏之物,所不同的是,你尽管也会在水波的影响下一会儿分,一会儿合,但你毕竟生活在清洁的水中,所受到的环境影响要比我少得多哩。痴言呆语之中,实际上暗含了自己不得不与世浮沉的无限感慨。“磷缁”,语本《论语·阳货篇》,后多用以比喻受环境影响而发生变化。
窥一斑而见全豹。从这首《泛颍》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的“痴”,固然不是真正的痴呆,但也不是矫揉造作的装痴卖傻。它是诗人的生活经历、人生态度和豁达乐观的性格在诗里的集中反映,是由这些因素综合形成的一种创作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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