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红楼梦》的作者有意无意泄露他的创作动机,乃有感于 “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之事迹原委,不得不作。这种夫子自道似乎也很适合若干世纪以前的北宋词人晏几道,他的绝妙好词多不出伤逝怀旧,特别是怀念 “半世亲见亲闻的几个女子”,及抒发由此引起的微痛纤悲。《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就是其中的杰作。
词从眼前景写起: 楼台高锁、帘幕低垂,己给人以空阒封闭的沉闷气象,而在这般凄寂的天地里又蛰居着一个残梦未尽、中酒乍醒的失意之人,更让人抑郁不堪。这种索寞的“意境”,不仅定下了全词感伤凄凉的基调,而且词人“梦后”、“酒醒”恍惚痴迷的神态,又给全篇蒙上了一层虚幻迷惘、神秘空灵的色彩。难怪康有为评曰: “起二句纯是 《华严》境界。” (《艺蘅馆词选》引)
“欲将沉醉换悲凉”本是词人醉卧的目的,然而“压枕春愁还入梦” (沈祖棻 《玉楼春》),“此情无计可消除”。魂牵梦绕的还是那时时难遣的“去年春恨”。“却来”即又来、再来,可见其缠绕之苦。“去年春恨”既是词人醉卧颓萎的缘由,也是使他梦中不得安生的依稀情境,而下片的追忆也皆由此而引起。
“落花”二句,当是词人百无聊赖时凭栏所见。“东风又作无情计,艳粉娇红吹满地” (晏几道《玉楼春》 ) ,词人孑立,落英凋零,已是黯然,更哪堪“梁燕不知人事改,雨中犹作一双飞” (郑文宝 《缺题》 ) 。“落花、微雨,境极美; 人独立、燕双飞,情极苦。” (唐圭璋)读至此,方明白词人不只是一般的伤春悲秋、怜香惜玉,而另有一番相思苦味在心头了。值得惊叹的是五代翁宏诗中并不出色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 《春残》 )两句,被小晏妙手拈来,居然如同己出,凄婉动人,成为“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了,岂非回春妙手!
晏几道晚年为自己的《小山词》作的自序中言: “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宠家, 有莲、 鸿、蘋、云, 品清讴娱客……”后世事变迁, 那些娟姿艳态、倾倒一座的歌女俱“流转人间”,小晏也经历了乃父去世、门祚式微的巨大变故,再加上他孤高耿介,遂“陆沉于下位”。仕途、情场俱不得意,“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 《自序》 ) 此词下片中所追忆的“小蘋”, 即词人在《自序》 中所言“莲、 鸿、蘋、云”之一的“蘋”, 词人的“春恨”即由她而起。
甜美的回忆无数,词人独选“初见”、“送归”两个片断,是有其深意的。“初见”可见其追忆之远久,也足见其情深一往,而且第一印象最深。“两重心字”指衣饰的花纹, 暗含“同心”之意, 也表明小晏和小蘋是彼此倾慕, 一见钟情。 缠绵的相思之情通过小蘋的纤纤素手在琵琶声里吐露出来, 可见小蘋不仅色艺双绝, 而且聪慧多情。 美人美饰、 美目含情, 怎不令人陶醉、令人难忘?更何况小晏原就是个痴情种子呢! “送归”是回忆的另一个片断,即结尾二句。“彩云”喻美人,乃古诗词中常见(江淹《丽色赋》: “其少进也,如彩云出崖。”) 歌舞宴罢,欢尽人散,灯火阑珊处,朦胧月色下,执手相送美人归楼,该有多少呢喃情语,依依恋情?回忆至此却戛然而止,言未尽而意也无穷,这正是词人的高明之处。而“来如春梦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白居易)彩云归的结句还分明含有沉思中词人无限的怅惘之情。
词的上片抚今,下片追昔。从结构上说,大体遵循了从眼前残梦——去年春恨——记得当时的层次,词人的绎思在回忆中逐层推远,自然地深化着。过片写小蘋, 突出心字罗衣, 是绘色; 突出弦上思语, 是绘声。 而上下片结处的微雨燕双飞和月照彩云归,又有意无意照应着,反复加深着某种微妙的感受。凡此都可见小晏的工于造境。而词家除造境外,是没有更好的法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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