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朱光照绿苑,丹华灿罗星。
那能闺中秀,独无怀春情。
(二)
罗裳迮红袖, 玉钗明月珰。
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
(三)
朝日照北林①,初花锦绣色。
谁能春不思②,独在机中织?
(四)
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③。
叹我当春年④,无人相要唤⑤。
(五)
自从别欢后⑥,叹音不绝响。
黄檗向春生⑦,苦心随日长。
这五首春歌,无不体现儿女情长,又无不与春天的景物有着密切的关连。或触景生情,或缘情写景,都能情景交融,随物宛转,与心徘徊,耐人寻味。
第一首,感春少女的心理骚动。“朱光照绿苑,丹华灿罗星。”这两句用工笔,细致地描画了春绕闺房的美丽景象。“朱光”,即日光,特指春天里柔和明艳的阳光。“绿苑”,指少女所居住的绿茵的园苑。二句在构图和着色上很有特色: 明丽的阳光映照着碧绿的园苑,苑中丹华 (鲜艳的花朵)盛开,似群星罗列,娇美灿烂。“朱光”、“绿苑” 、“丹华”等都给自然花草染上的浓艳的色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用浓笔展示了春天给大自然带来的盎然生机。三、四句则顺势用类比的手法表现少女在明媚的春光中的感情活动: “哪能闺中秀,独无怀春情?”春天使沉睡的大地萌发了蓬勃生机,百草丰茂,繁花竞放。对着这美丽的春景,妙龄闺秀也心旌摇动,思春之感悄然而生。“怀春”,用 《诗经》 :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 《召南·野有死麕》 ) 之语,形容女子渴求爱情的微妙心理,着一 “独”字,则正好将自然浓郁的春景和少女爱情的骚动融合在一起,揭示了少女丰富的内心世界,勾勒了一个性情活泼而略带羞涩的少女形象。
第二首,游春少女的爱情追求。前两句描写游春少女的盛装: “罗裳迮红袖,玉钗明月珰。”迮 (ze) ,窄小之意,古时服装上曰衣,下曰裳,罗裳,指绫罗裙子。迮红袖,袖管细小的红色上衣。玉钗,玉制的首饰,明月珰,明月珠做成的耳坠。《孔雀东南飞》 写刘兰芝的装束: “腰若流纨素,耳着明月珰。”指的就是此。这两句没有具体的动作描写,只罗列了四种服饰,色彩鲜艳,华丽高贵,从感官上给人强烈的印象,使人感觉到一位青春少女爱美求美的心理活动,同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繁华热闹的春游景象。三、四句正是从游春的场面着笔,直接剖析少女以美求偶的内心活动:“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冶游,即野游。清晨,身着浓妆的少女来到郊野,碧绿的春草上挂满了露珠,华丽的玉钗耳坠在春日中晶莹闪烁,窄细的红袖衬映出她那窈窕娇美的身姿,她随着游春的人们踏着春露,缓步优游,趁着艳丽的春光,展示她们迷人的风采,并试图在热闹的人流中寻觅到中意的 “同心郎”。从 “艳觅同心郎”中,我们不仅可以体味到妙龄少女的感情骚动,而且还可以想象出当时游春场面的繁华热闹,或许在那热闹的人群中也有不少风流公子在寻觅着中意的情侣,要不,少女为何如此刻意修饰自己呢?她想以自己的青春和美丽吸引那怀春的公子,因此游春对少女来说并不是目的,而是她追求爱情的手段。诗歌前两句以描写静物为主,后两句以描写动作为主,动静相映,情趣生动。
第三首“朝日照北林,初花锦绣色”,开头两句就用含蓄的意境,渲染了女主人公深藏的怀春之情。“初花”一词,不仅带来了春天的信息,而且带来了诱人的芳香。“北林”一词,单从字面看,似乎只是表明树林的位置,其实个中却蕴含有复杂细腻的感情。 《诗经》 中有“鴥彼晨风, 郁彼北林” (《秦风·晨风》 ) 之句,“” (yu) , 疾飞貌。 “晨风” 又叫 “��风” , 是一种鸟名。“郁”是茂密的意思。这种晨风鸟急匆匆地飞翔,飞到茂密的北林之中, 为了什么?是为了求偶。 魏文帝的《清河作诗》 中所谓“愿为��风鸟, 双飞翔北林”,就直接点明了“北林”是爱情场地的象征。曹植的 《杂诗》 “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之子在万里,江湖迥且深。”也是借“北林”之景,直抒“翘思慕远人”之情。而著名诗人阮籍的《咏怀诗·夜中不能寐》 则有“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的描写,却是借“北林”来抒发孤独凄凉的精神状态。细加品味,《春歌》 中的“北林”,不单是指树林的方位,还有多方面的寓意。既有佳偶难得的感伤,又有心情孤独难言的苦衷。因为最后两句“谁能春不思,独在机中织! ”直把心底的隐秘毫无保留地倾吐了出来,使我们知道了“朝日照北林,初花锦绣色”是女主人公因为春的召唤,才放下手中的织机,独自漫步在旭日初升的北林,眼看花朵初放,五彩缤纷,宛如一片织成的锦缎,倍加赞誉。“锦绣”一词,与“机中织”前后呼应,很贴切地体现了女主人公的劳动者身份和鉴赏能力,然而,形单影只,虽用艳丽温馨的春景相映衬,但在朝霞笼罩的北林里,在鲜花初放的包围中,不禁又泛起一点无法言传的惆怅与寂寞。所以说这首春歌虽只四句二十个字,却把一位怀春女子的内心世界刻画得淋漓尽致。
第四首春歌的前两句“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从正面告诉人们,时令已到阳春三月,大有百花凋零之势。梅花本可笑傲霜雪,虽在严冬腊月开放,却能把春的信息早早带到人间; 不过随着春回大地与流逝,梅花将要化作春泥,凋落净尽,令人无可奈何; 柳树的枝条,不仅会在春风中荡漾,婀娜多姿,而且柳花也会开始吐金,继而变成雪白的柳絮,随风上下到处飘舞,似乎找不到一个理想的归宿。触景伤情,使我们的女主人公目睹花开花落,似水流年,想到自己青春难永,仍然形影相吊,孤寂的心情无从得到慰藉,于是不禁大声疾呼: “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 ” 这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最强音! “春年”二字,既申明是大好春光,又表示自己处于青春年华,而在这美好的季节,闪光的妙龄,却没有人来邀请我,呼唤我,追求我,使我如落梅舞絮,失去大好时光,虚度岁月。联想到北朝乐府民歌中 《地驱歌乐辞》 的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二者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北曲很少受封建观念的影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快人快语,毫无羞涩之态; 而“叹我当春年,无人相要唤”,也能直抒胸臆,突破南曲娇羞含蓄的风格。唐朝女诗人鱼玄机先曾嫁人为妾,后被无情遗弃,乃出家为女道士,她写的《赠邻女》就大有自己身世的感慨: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其中的哀愁,也是从春光勾起。“难得有心郎”与 “无人相要唤”,都反映出对幸福生活、对美满婚姻的渴望与追求。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中,真正能实现自己良好愿望者又有几人呢?我们只能虔诚地为他们祝福!
我们所选录的第五首 《春歌》 ,不是因为找不到对象而苦恼,却是因为与对象分别之后那种油然而生的刻骨相思,不但无法排遣,而且与日俱增。开头两句 “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已点明了两地分居的痛苦。呼对象不呼其名,而以 “欢”字代之,顾名思义,应是一种最亲昵的感情。这种称谓虽在《子夜歌》,中已经常见,如 “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 、“欢愁侬亦愁” 、“感欢初殷勤”、“欢从何处来”、“怜欢好情怀”、“遣信欢不来”等等,即在南朝其他乐府中也是屡见不鲜,但在这首 《春歌》 中用的 “欢”字,似乎感情特别真挚。本来一双男女相亲相爱,耳鬓厮磨,如鱼得水,不可须臾或离,乍然分别,一下失去精神依托,不免空虚无聊,唉声叹气。屈原 《九歌》认为: “哀莫哀兮生别离”,用在我们这位女主人公身上,不是非常贴切而传神吗?面对着欣欣向荣的大好春光,反衬自己百无聊赖的感情,益发觉得苦不堪言。但她用苦味的黄檗来比况,使人感到既形象而又生动。黄檗是落叶乔木,在春风送暖的季节里,也要生芽、抽叶,日增月长。可是因为两地相思的痛苦无法摆脱,从而辜负了这大好春光,相思的痛苦也将愈演愈烈,就像那“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一样。“苦心” 虽明指黄檗,实指女主人公的心理状态,实为一语双关。话虽说得含蓄,感情却显得格外深沉,很能耐人寻味。
刘勰在 《文心雕龙·物色》 篇中曾探讨过自然景物与创作的关系。他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由于景物的变化,就可能引起思想感情的变化,由于思想感情的变化,将会流露出不同的心声。这在上述三首 《春歌》 已得到了印证,即令在下面的 《夏歌》、《秋歌》、《冬歌》 中也同样可以得到很好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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