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岳出浮云,积翠在太清。
连天凝黛色,百里遥青冥。
白日为之寒,森沉华阴城。
昔闻乾坤闭,造化生巨灵。
右足踏方止,左手推削成。
天地忽开坼,大河注东溟。
遂为西峙岳,雄雄镇秦京。
大君包覆载,至德被群生。
上帝伫昭告,金天思奉迎。
人祗望幸久,何独禅云亭。
五岳峰峦丘壑,或幽深雅秀,或峻险奇绝,各有特点,但在古代政治生活中,泰山却又被看作是连接天地,沟通人神的地方。多少代的帝王在这里举行封泰山以祭天神,禅梁父以祭地祗的大典,而包括华山在内的其它四岳,却没享有这个资格,于是泰山便具有了“五岳独尊”的地位。其它四岳虽然也对其主神颁赐封号,建祠祭祀,甚或皇帝亲临巡幸,但都无封禅大典。然而到了唐代,华山的地位却渐渐起了变化。首先,高祖李渊引道家老子李耳为本宗,并为立庙,高宗则封其为玄元皇帝,而老子西出函谷关后,传说隐入华山,于是华山身价也随之看涨。其次,唐玄宗生于公元685年岁次乙酉,而地支“酉”与八方相配,正当西方,所以华山又成了玄宗的本命山,《旧唐书·礼仪志三》“玄宗乙酉岁生,以华岳当本命。先天二年七月正位,八月癸丑,封华岳神为金天王。”而泰山,至开元十三年,始封其神为天齐王,晚了十一年。由于华山的政治地位迅速上升,于是开元十八年“百僚及华州父老累表请封西岳”,即在华山举行封禅大典,所以《王右丞集笺注》注者赵殿成认为这首“右丞之作,当在是时。”说这首《华岳》之作,与“百僚及华州父老”请封西岳有关,是不错的,但很难断定它即写于开元十八年。因为这次请封,玄宗并未应允,至天宝九载正月,群臣又请封西岳,所以此诗只能说写于开元十八年到天宝九载之间,即公元730年到750年之间。
掌握 《华岳》的写作背景和作者的写作动机,是理解此诗的钥匙。王维的山水诗,多以明丽高雅之境抒发闲适宁静之情,而此诗则不然,因为它以配合封禅华山舆论为主旨,故其状物写景就力求庄肃凝重,以显示华山之威严神圣,好得出华山应当封禅的结论。首六句为诗的第一个单元,是对华山的正面描写。首二句写华山的高大。高大是山给人的第一个感觉,诗家多有描写,而手法各异。作为擅长写山水的王维来说,也自不俗,他采用了层层衬托法。对人来说,云在天上,不谓不高,而一“出”字,立将“西岳”耸出云外,则其高挺峻拔,透纸而出。山已出于云外,则山林翠色,自在云上,而“积翠”,是翠上有翠,一翠高于一翠,且又高“在”高渺深邃的“太清”,状山之高,可谓已极。作者一路写来,层层铺垫,就势起拔,犹如 《老残游记》中的黑妞说书,一个甩腔,由低渐高,高到极点,再拔高八度。次二句是写华山的广远,“黛色”指山色,加一“凝”字,则写出山色的厚重。以“凝黛”状山色,是诗家常用之语,如武元衡《奉和九日示怀》诗:“南山澹凝黛,曲水清涵空。”李群玉《黄陵庙》诗:“犹似含颦望巡幸,九疑凝黛隔湘川。”但作者在这里冠一“连天”,则气势立即开宏。连天者,谓达于地壤,复于天相衔接也,则山之连绵长远,一笔写出。“连天凝黛色”语极凝练,五字含义五层: 言岳而不称山,以山色代之,一也; 色之为黛,则山之苍苍可见,二也。黛又如凝,则突出山之森郁,三也; 连谓其绵而不断,四也; 连天谓其广远也,五也。“百里遥青冥”,更将华山放于广阔的天幕之下,以青天作背景,愈显华山的雄浑壮观。“百里”,极言其绵远,与“遥”一起,准确地刻画出华山的方圆之广 ,山脉之长。如果说第一、二句是从纵向,亦即上下落笔,则第三、四句则是从横向着墨,而第五、六句却是从它的自然影响方面设意。“白日”一联,极写华山之寒。写山之寒,又不从山自身写起,而以周围环境所感反衬山体之寒。日可谓物之最热者,而最热者亦“为之寒”。则其寒可知。阴森之气下降,是浓而重也; 而华阴城竟为所漫,则其寒自不待言矣。华山之寒,上干白日,下沉华阴,连天属地,纵横百里,可谓周天寒彻了。但诗人为什么不写其险、幽、秀、雅,却只着眼一个寒字?这是因为华山名属西岳,地当西方,而西方于五行为金,于季节为秋。而秋,于阴气为最盛,于万物,行肃杀之职。故秋、寒与华山成为不可分的一个整体,而寒又成了西岳肃杀万物之手段和威严的外在表现,所以这个“寒”,是本单元的诗眼。说“寒”是诗眼,还因为它统帅着本单元的写作。就诗的表层来说,诗人描绘华山景色,如麓之“翠”、石之“黛”、冥之“青”、日之“白”,再加上浮云之影,华阴之森,其色调皆属冷色,阴寒之气贯穿前后,古人谓王维“诗中有画”,诚不虚也。就诗的深层来说,诗人状物写景,在于表现华山之高大,而高与寒,古人早已认识到二者关系密切,既然高处是不胜寒的,那么反过来,愈写山之寒,就愈突出了山之高了。
中间八句是本诗的第二个单元。它通过巨灵开山导河的神话,追溯了华山的神奇的起源。华山形势,已自不凡,而其源起,更为神异,《水经注》说:“左邱明《国语》云: 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踏,开而为两,今足掌之迹仍存。”巨灵开山的神话,亦见于《华岳开山图》、《西京赋》薛综注、《述征记》、《法苑珠林》等著述,可见是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王维将它加以艺术处理,用在这里,对表现诗的主题和刻画华山的形象,起了良好的作用。第一,作者从华山一笔荡开,直溯到“乾坤闭”的混沌时代,就将华山置入时间空间的四维世界,纵横交错,时空相辅,全面地勾勒出华山的形象。第二,巨灵是天地未分之前由造化主所创造的,而华山又是巨灵所开,则华山既等于是造化亲自所造,又具有与天地同样的悠久历史。第三,写巨灵开山,只写它一足,一手,一踏,一削,给人一种倏忽神速的感觉,从而为华山的诞生增加了神奇的色彩。第四,因为有巨灵的开山,才导致了天地开辟,地陷东南,才使黄河得以倾注东海。于是华山之成,非关一山之事,而是关系到开天辟地和哺育中华民族的黄河的生成问题,这不仅为华山增添神圣和荣耀,也凭此足以压倒包括泰山在内的其它四岳。第五,在五岳之中,唯有“西峙岳”是“雄雄镇秦京”的,亦即只有华山在西,是唐京长安的屏障和守护神。凡此五点,不论它的悠久、神异,还是它与天地山川、京都的关系,都说明了华山应成为天子封禅的所在。因而这个古老的神话,在王维笔下,就不是涉奇和点缀,而成为表现主题的手段。
后六句是本诗的第三个单元,写封禅华山是人神的共同愿望。前两句写人,它从国君与百姓间的关系落笔,说天所覆盖、地所载负的一切众庶,都是君王的臣民,自应一视同仁。皇帝的“至德”,应该普及“群生”,而不能有所遗漏。于是君王巡幸之宠,封禅之荣,西京和华山地区的民众也应仰沾天恩之意,就隐然而出。次二句是写神。“上帝”和“金天”切盼玄宗封禅,并未直写,而是从它们的行动和心理活动中透出。“封”是帝王祭天神,“禅”是祭地神祇。 一“伫”字, 就把上帝等候皇帝宣读祭天文告的急切心情刻画出来了。“金天”,有的注本谓“这里当指秋天,古人称秋天为金天。据载,古代帝王有在秋天巡狩、祭祀华山的习惯。”这种解释绕弯太大,放于这里,文理不畅。金天,即《旧唐书·礼仪志》所说的金天王,为华岳正神。玄宗若封禅华岳,则金天王亦当尽地主之谊,故曰“思奉迎”。写人,是以议论生发,立论正大严肃; 写神,则以细节描写出之,形象生动。上四句是人、神分写,尾二句则是总束。应注意三点:“人祗”句分别总结上四句诗意,是前分后总的写法。而“望幸久”,则点出前文欲言而未言之意。一也。云云山、亭亭山是无怀氏等古帝和黄帝封泰山时分别举行禅礼的地方。封禅本为一个配套礼仪,故言“禅”也就包举“封”了。“何独禅云亭”,是以反诘语气对只封泰山而不封华山提出异议,它起着文末点题的作用。它不仅仅是本单元的结论,也是全诗的总结。二也。诗以反问句作结,虽无答案,而答案只在意中,且又起着语气委婉引人深思的作用,使诗意绵远无穷,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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