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山之名者,必以骨,率不能倍肤,得三之一,奇乃著。表里纯骨者,唯华为然。骨有态有色。黯而浊,病在色也; 块而狞,病在态也。华之骨,如割云,如堵碎玉,天水烟雪,杂然缀壁矣。方而削·,不受级,不得不穴其壁以入。壁有罅,才容人,阴者如井, 阳者如雷。 如井者曰曰峡, 如者曰沟, 皆斧为衔,以受手足,衔穷代以枝。受手者不能没指,受足者不尽踵。铁索累千寻,直垂下,引而上,如黏壁之鼯。壁不尽罅,时为悬道巨峦,折折相逼,若故为亘以尝者。横亘者缀腹倚绝厓行,足垂蹬外,如面壁,如临渊,如属垣,撮心于粒,焉知鬼之不及夕也。长亘者搦其脊,匍匐进,危磴削立千余仞,广不盈背,左右顾皆绝壑,唯见深黑,吾形罍罍然如负甕,自视甚赘。然微风至,摇摇欲落,第恐身之不石矣。夫人凭仗者手足,而督在目,方其在罅,目着暗壁,升则寄视于指也,降则寄视于踵也,目受成焉耳。罅尽而厓,目乃为祟,眩于削为栗,眩于深为掉,眩于仄为喘,愚者不然,心不至目故也。今乃知崄之所以剧矣。 余衣不蔽腰, 下着穷袴, 见影乃笑,登 下望,攀者如猱,侧者如蟹,伏者如蛇,折者如鹞, 山之〈广外戏内〉廞乃至此, 自恨无虎头写真笔也。 逾仙掌壁折入石弄,北旋上,石滑而不级,为东峰; 过坪蹑厓,道尊持而中断,为南峰; 度峰足蜿蜒上,石叶上覆而横裂,为西峰; 南峰踞两峰之上,如人危坐而双引其膝。下有土径,异树交络,峡水鸣其间。峰顶各有池,如臼,如盆,如破瓮,鲜壁 (碧) 澄澈,古松覆之。西峰石多璺,乍视如未稳。南峰之背、有静室,垂双锁,锁尽为铁代以承板道。东峰南下为卫叔卿博台,锁对悬,拓厓自达,皆奇崄。
华山,古称西岳,是我国著名的五岳之一。在陕西华阴县城南,海拔2200米,北瞰黄河,南连秦岭。《水经注》说它远望之“若花状”,故名华山。又以其西临少华山,因称太华山。华山以“奇拔峻秀”雄冠天下。其主峰为南峰 (落雁峰),乃华山最高峰: 四周松林杂以桧柏,浓阴密蔽; 上有白帝祠 (亦名金天宫),老君洞、仰天池 (亦名太上泉,池水碧绿,四季不竭); 东侧有陈抟避诏崖,门外石坪广丈许,下临绝壑,名长空栈,以铁代插壁,承以青石板,广不及八寸。游人必须舒臂缘索,背空虚行,至朝元洞后穿井而下,踏上悬空木椽,紧攀铁索,静心屏息,缓步横行,俗语云:‘小心小心,九里三分,要寻尸首,雒南商州”,可见此处之险; 南峰上还有炼丹炉、八卦池、孝子峰等名胜。东峰 (朝阳峰),可观日出,因名朝阳,西距南峰700米,冈石斜削,古松参天,东北为石楼峰,东壁石髓凝结,黄白相间,歧出如指掌,相传河神巨灵左手托华山,右足蹬中条山,为黄河劈出了入海河道,指掌印留在此,故名此为“仙掌崖”,掌上半轮如月,光可鉴人,题称石月; 峰上尚有甘露池、青虚洞、下棋亭、鹞子翻身处等景点。西峰 (莲花峰),登其巅俯瞰秦川茫茫,渭、洛如银带; 峰前有一巨石,形如苍龙,名曰屈岭,西为绝壁,东为陡坡,林木丛郁,幽静无比; 峰顶有翠云宫,前有大石状似莲花,故称莲花峰; 旁有斧劈石,传为沉香救母所留; 由此向北有绝壁万丈名舍身岩,峰顶有摘星石; 自韩愈投书处西行为金锁关,过通天门经车箱可上莲花峰。北峰 (云台峰),自青柯坪迤东,经回心石、千尺幢、百尺峡、老君犁沟等险道即到云台峰; 老君犁沟尽头有猢狲愁、媪神洞、群仙观等道院; 北峰总绾三峰枢要,三面悬绝,只有一岭南通苍龙岭到中峰。中峰 (玉女峰),传说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与隐士箫史吹箫引凤成仙于此,因此称玉女峰; 峰上有玉女祠、玉女洗头盆、飞龟、龙窟、石龟蹑、舍身树等。华山五峰,各有壮观,千汇万状,以东、西、南三峰为景观之最,因此又称华山为“三峰”,吸引着古今无数游人。历代文人学士歌咏、记述以及史话传说历久不绝。
袁宏道的《华山记》一作《游华山记》; 万历三十七年 (1609) 秋八月,作者奉朝命与兵部武选司主事朱一冯同来陕西主试,秉公无私,精选人才,八月下旬乙亥日放榜时,“所取士大半得之落卷中。及出榜,多名士,其录为天下第一。” (袁中道《吏部验封郎中中郎先生行状》。) 嗣后,在陕西按察使汪可受等人的陪同下,“遍游秦中诸胜”: 9月9日游骊山,9月 12日至华阴县,13日观《华山图志》,14日饮云台观,夜宿青柯坪,15日宿太华之巅,16日穷东西峰之胜,欲寄宿玉女祠不可,仍还峰顶,17日下山,18日祭白帝庙,登望岳楼,午至潼关,19日到河南阌乡,20日欲登鼎原,因雨不果,始作《华山三记》,本篇即“三记”之第一篇。
本文开篇即以名山的“骨”与“肤”的比例生发议论,以为华山不仅是天下唯一的一座“表里纯骨者”,而且是“骨有态,有色”的“如割云,如堵碎玉,天水烟雪,杂然缀壁”的奇特山峰。接着以白描手法,形象地记述了华山的 (百尺)“峡”、 (千尺)“峡”、(老君犁)“沟”等的高险深峻, 人们上下必依“铁索累千寻”,攀援者凭仗手足,而“督在目”,“撮心于粒”,“第恐身之不为石矣”的心理状态。最为生动如画的是作者对自己“衣不蔽腰,下着穷袴,见影乃笑。登厓下望,攀者如猱,侧者如蟹,伏者如蛇,折者如鹞”的诸种主、客观状态的描绘——不仅使华山的险峻在多层次多侧面的描绘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而且使作者酷好山水的感情和探险者的无畏形象也跃然纸上。难怪他在《华顶示同游樗道人》诗中自豪地说:“踏遍秋云琢紫苔,巨灵掌上觅松栽。公超旧谷犹疑雾,方朔前生解役雷。幻诡也能通道术,诙谐大抵近仙才。芙蓉一削五千仞,不是狂夫不上来!”虽然中郎自叹没有晋代大画家顾恺之“虎头 (恺之小字) 写真笔”,事实上他上面文中的几十个字,也足以称得上是酷爱山水者的“痴绝、画绝、才绝”的“三绝”之笔墨了! 文中说“逾仙掌壁,折入石弄,北旋上,石滑而不级,为东峰; 过坪蹑厓,道尊持而中断,为南峰; 度峰足蜿蜒上,石叶覆而横裂,为西峰”——这无异于一纸导游图;“南峰踞两峰 (东西峰) 之上,如人危坐而双引其膝”,简直是天外飞来的“奇喻”! 至于说“峰顶各有臼,如盆,如破瓮,鲜碧澄沏,古松覆之。西峰石多璺,乍视如未稳。南峰之背有静室(恐即系贺元希静养的“贺老石室”,或即“朝元洞”),垂双锁,锁尽为铁杙以承板道。东峰南下为卫叔卿 (汉武帝时中山人,服云母成仙,曾与洪崖先生、巢父、许由、王子晋等仙人博戏于华山东峰南侧) 博台……”都将明代华山东、西、南三峰的特异景点,做了画龙点睛般的交待,真是眼到情出,条理清晰,要言不烦,笔笔点到。
《华山记》乃系作者“信腕直寄”,议论能出人意表,“写情能沁人心脾,写景能豁人耳目”,既描述了华山的奇险,又表达了作者游华山的乐趣,奇喻惊句迭出不穷,具有“水穷云起之致”的精妙山水游记之一; 难怪晚明散文大家张岱在《<寓山注>跋》 中说:“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时则袁中郎。”可谓独具只眼之言,绝非虚誉! 至于《华山后记》、《华山别记》,以及袁中郎游华山的二十二首近体诗,则更是本篇游记的姊妹名篇,均收在《华嵩游草》集中,真香生色,比比皆是,自不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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