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空怅望,山川形胜,已非畴昔。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识。听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织;怀故国,空陈迹。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玉树歌残秋露冷,胭脂井坏寒螀泣。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
怀古之情多由眼前景物引发。这景物大抵与往日的人事有关,特别是风物依旧而山河易主,或者国破城圮,故迹难寻,便会油然而生世事无常、人生倏忽的感慨。怀古,不过是某种人生经验的重温,未必对古人古事一往情深,怀想不已。
金陵 (故址在今江苏南京市) 是六朝的都城。六朝君主多贪图享乐,先后在台城内大兴土木,建造安乐窝。末代皇帝陈后主 (叔宝) 面临国家破亡,也不愿放弃奢侈荒淫的生活,反而胃口越来越大,又盖了结绮、临春、望仙三座高大的楼阁,与近千名宫女在里面厮混,还自谱新曲《玉树后庭花》,供她们弹唱,整天陶醉在雕栏玉砌和声色歌舞之中。不料声歌未彻,隋兵已破城而入,陈后主及其宠妃张丽华,双双做了刀下之鬼,他那宠大的脂粉队伍也很快流离失散,金粉六朝顿成陈迹。
陈亡于祯明三年 (589),此词作者萨都剌约生于至大元年 (1308),他生活的年代距陈亡长达七八百年,对于金陵发生的南朝故事并无直接感触,而词中表露的痛惜哀悼之情如此深沉激越,或别有原因。疑系晚年所作,当时元帝国日渐衰落,眼看就要覆灭。金陵虽不是元朝都城,但文宗图帖睦耳曾在此住跸,扈从中就有作者。文宗恩宠有加,诗人春风得意,在那样的境况里游金陵,又何往而不乐? 正如他在《酹江月·游钟山紫微宫赠谢道士》词中所写:“圣辇金舆,绮窗朱户,总是神游处。至今花草,承恩犹带风雨。”如今文宗已不在人间,“绕道人丹室”的金陵王气亦已消散。抚今忆昔,感喟百端。再由六朝衰亡想到元帝国风雨飘摇的国情,更加悲不能禁。
词一开篇就把朝代的更替和山川形胜的演变揉合在一起,使之互相辉映,把伤今怀古的情蕴鲜明地显示出来。“六代豪华”指六朝时期金陵的繁华景况。其中“豪华”的“豪”字含有“放纵”之义。恣意挥霍金钱,贪图享乐正是六朝瓦解、金陵颓败的主要原因。“春去也”是比喻,兼用对比手法,一者使已成陈迹的繁华景象幻作朦胧的春色,依稀可见; 一者又与季节的更替相区别: 春天过去了,仍会到来,可是金粉六朝却逝如流水。“更无消息”传达的就是这种悠悠不尽的凄凉之感。接着写山川形胜给自己的感受。“怅望”二字点出怀古之情来。“王谢”等四句紧承“怅望”,以景示情。为了节省笔墨,作者再现刘禹锡《乌衣巷》、《石头城》两首诗中的意象,即王谢堂前燕子和石头城下春潮。“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王谢 (指晋代大臣王导、谢安) 等贵族之家的深宅大院,已为平民百姓的简陋居房所替代,年年岁岁都飞到这里来的梁间燕子不知可觉察出此中的变化?“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金陵四郊山峦依旧而城廓已非,那昼夜不停地冲击着山岩,也冲击着城垣的长江潮水,似已感受到这座古城的空寂,拖带着沉闷的回响向后退去。此二者一得之于“望”,一得之于“听”,重复前人的体验,极力泻染“更无消息”的凄凉景况。以下“思往事”四句直抒胸臆,吐出压在心头的愁闷。这愁闷是由如烟的六朝往事和眼前残破的金陵景物“织”成的,牢不可破,因而无由得释。为具体显示城之“空”,即其萧条冷落的面貌,诗人拈出映入眼帘的“荒烟蔓草,乱鸦斜日”来,还着意在前面加上一个“但”字,表示惟此而已,衬托出极度的荒凉(客观),也衬托出极度的凄伤 (主观)。
满目凄凉,进一步引发怀古的情思,于是陈王朝覆亡的情景又与眼前残破的城阙叠合起来。《玉树后庭花》已成绝唱,陈后主和张丽华当日藏身的胭脂井早已崩塌,景阳殿旧址秋露滴沥,寒蝉哀鸣,没有一些生气。结尾又回到“山川形胜”上来:“到如今,惟有蒋山青,秦淮碧。”蒋山,即钟山。钟山青葱如旧,秦淮河水长碧。向以“山水形胜”著称的金陵,如今惟此而已,岂不可悲! 它与前面的“怀故国,空陈迹”相呼应,深沉地表达了不胜今昔的感慨。
这首词连缀了一系列古今人事和风物,既拓宽了时空领域,使怀古的情思显得汁漫悠远,又把抽象的情思化作可以闻见的人事或物象,直接作用于读者的感官,以增强情思的感染力。作者萨都刺是元代词坛大家,俯仰古今,胸襟开阔。又长于结构,能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的物事,通过穿插缀连,融成一体,创造出浑厚高远的艺术境界来。诗人由“望”而“听”而“思”而“怀”,依次展示某些具有特征、涵蕴丰富的视觉和听觉形象,并且清楚地画出思维活动的轨迹,这样,他所表达的怀古之情尽管带有浓烈的个性色彩,也能被广大读者所理解、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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