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一首睹景怀人的爱情词。上阕写一位失意者孑立窗下,追念往事,愁丝百结。西风萧萧,落叶纷纷,残阳一缕,悲凉的深秋薄暮,牵引出词人的深沉孤怨。“西风”、“黄叶”、“残阳”本为无情之物,词人移衬于“沉思往事”的孤独者身后,赋予流动着的感情,使景与情融,凄苦之情已跃然纸上。过片“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两句,是对昔日欢快生活的回忆:春光明媚,燕舞莺歌,伉俪赌书为戏,美人午后春睡,曾是何等陶醉! 结煞“当时只道是寻常”句陡转,深恨当日情薄,未能珍惜良辰美景,而今时过境迁,人去楼空无限悔恨。这一转与上片孤怨之情照应,此一悔,凄楚倍增,包孕着词人千种哀伤与点点血泪。曲折回环,层次分明。
《纳兰词》的主旋律哀怨凄婉,有人统计,现存三百多首词中,用“愁”字达九十多次,“泪”字六十五次,“恨”字三十九次,“断肠”、“伤心”、“痛惜”、“憔悴”、“凄凉”等比比皆是。成德是写情圣手,此作为纳兰哀乐中的重要一章。
有人认定这是一首悼亡词。重要依据是,下片“赌书消得泼茶香”句,用了李清照与赵明诚饭后比赛记忆力的故事(见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自属成理之言。成德与发妻卢氏在康熙十一年前后结婚,那时他还不满二十岁,少年夫妻,恩爱情笃。但好景不常,卢氏于康熙十六年春病殁,夫妻生活不过三、四年,成德此时才二十三岁。对于爱妻早亡这件事,他久久不能忘怀,一部《纳兰词》写了五十来首有题或无题的悼亡词,字字句句都沾着泪痕哀思。我们还不明白这首词的写作年代,也就难以肯定它就是悼念卢氏的。因为在成德的全部爱情作品中,有写一见钟情的相思,有写情人相遇的心态,有写失恋者的痛苦,有同情宫女的孤凉,有对恋人的思念,有对情爱生活的回忆等等,题材十分广泛。例如《鹊桥仙》上阕:“倦收缃帙,悄垂罗幕,盼煞一灯红小。便容生爱博山香,销折得狂名多少。”写一对相爱者在书房共读,不觉放下书卷,在温馨的爱情中沉醉,旖旎甜蜜,与此词下片三句,同属对往昔欢悦的追忆。在清人的笔记中,有关于成德失恋的记载,甚至把所爱者考证为其表妹,说成德即是《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市井传说虽然未必可信,成德即宝玉之论也有点无稽。但成德确有爱恋者未成眷属的史实,而且他在卢氏卒后继娶官氏,亦属少年夫妻,相爱情深,曾使他如饮醇酒,神怡心醉。在此词创作年代不能考定的情况下,我们似可把思路拓开,“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也可能是对热恋生活的追惜。蒋瑞藻《小说考证》卷七引《海沤闲话》说:“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此词所忆是其所眷之绝色女子,不能排除。纳兰自与官氏再婚后,经常出入宫禁,或随康熙皇帝南巡北狩,在家日子不多,此词为慨叹鞍马驱驰,使他辜负了赏心乐事的怨情,也是可能的。此外,康熙二十八年前后编选的《众香词》,还收有沈宛的词,小传作“纳兰成德继室”,二人婚后约半年,成德即逝。她和成德也有过恩爱,还“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的情形。我认为,不必多泥于具体史实论证,问题在于:成德生长在钟鸣鼎食之家,自幼花团锦簇;十八岁中举人,二十二岁成进士,当上了荣耀十分的皇帝侍从;爱妻卒后,有官氏的恩爱填补,并有姬妾相从,在凡夫俗子看来已可完全满足。而他在作品中竟处处表现孤苦幽怨,凄凉悲咽之情,究竟为什么? 仅仅为了悼念卢氏,似不尽然。成德虽过着饫甘餍肥的贵族青年生活,而目赌官场中的尔虞我诈,人心险恶,也对封建制度的某些方面存在强烈不满,把失恋、亡妻与政治上的失意联系在一起。他还十分厌恶仕宦生涯,其《忆秦娥》云:“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此词不加雕饰,直吐苦水。他还说自己是“自是天上痴情种”,“不是人间富贵花”。这首《浣溪沙》流露的悲凉孤独情绪,使读者看到“康熙盛世”一部分贵族公子共有的内心压抑。这种悲凉和孤独的产生,不全由丧妻引起,而包含着较为深刻的政治因素,反映中国封建制度将近崩溃的前夜,统治阶级内部产生的不可遏止的苦闷,有着广泛的社会内容。我们不赞成纳兰成德就是《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论证”,但成德与宝玉这个艺术典型,在思想感情上的相近或相似之处,也确是事实,他们都渴望得到更多的“解放”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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