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纳兰词以哀感顽艳、感情真实著称,《青衫湿遍》是他爱情词的一篇代表作,凄婉缠绵,令人不能卒读。这首悼亡词是悼念妻子卢氏的,他与卢氏感情甚笃,不意成婚三年卢氏便去世了,纳兰伤心欲绝,遂有《青衫湿遍》之作。而后悼亡之作陆续不断写出,如《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南乡子·为亡妇题照》、《于中好·十月初四夜风雨,其明日是亡妇生辰》、《青衫湿·悼亡》、《沁园春·代悼亡》等皆是。《青衫湿遍》在诸悼亡词中最先成调,大约写于卢氏死后半个月左右,没有在词句上斟酌的时间,完全是感情的真实流露,从中我们可以更好地体会他的词风和他对爱情的态度。
在以往的词调中向无《青衫湿遍》,此调为纳兰自度新腔,自此调创出后为晚清词坛名家周之琦、王锡振、况周颐等人沿用。并收入《新声谱》。《青衫湿遍》的创制大致有两种因素所造成,一是此曲牌最合悼亡之意,一是纳兰在悲痛欲绝之时难以按图索骥、依声填词,自度新调则能更准确地表达情感。仅从这一点也可以想见纳兰对爱情的忠贞程度。
全词倾诉悼亡,对亡妻哭诉衷情,一字一泪,悲恸异常。上阕追忆了亡妻生前死后的情景,缠绵凄怆,哀愁无穷。词一落笔便是“青衫湿遍”,以此来表现悼亡之意,真是震憾人心。白居易《琵琶行》中有“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句,词牌中有《青衫湿》一调,词人自制新调而加一“遍”字,情感更浓,境界更深,更富于动态形象的效果,他所有的悲凄情感都凝聚在这“遍”字之中,可谓提纲挈领,具有千钧之重。这一句如百丈高岩上骤然而下之瀑布,奔腾倾泻,不可驭制,接下来如跃入瀑下深潭,表面平稳而内里却更为深邃。在他悲痛难禁的时刻,似乎听到了亡妻低声的劝慰,这哪里就能使他忘却对妻子的思念呢? 越是思念越是伤心,越是伤心越是流泪,“青衫湿遍”也就落到了实处。开端的这三句写得并不十分具体,但却贯注了相当浓重的感情,并为后文进一步抒写悲痛至极之情感做了准备和渲染。在此之后,词人开始了细致的刻画,“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银缸即银灯。词人回想起妻子去世前带病在灯下做女红的情景,形象中灯光剪声,声色交织,真切动人,思念之情更加深了一层。在这里并没有选取他们生前欢聚的情景,而独截下这一场面,其中隐含着对妻子无限的情思。这几句与“忍便相忘”承接,既是注解,也是引伸,在情感的表现上更深化了。“忆生来”一句是一个小小的跳跃,既说出了卢氏的娇弱,又体现出丈夫的体贴,似乎与前句没有什么联系,但这都与“夜”有关系,这种转折也就显得极为自然了。“到而今”两句则进一步说出了他对亡妻的关怀和耽心。你看她生前尚不敢独居空房,无时无刻不依恋在丈夫身边,死后却只有梨花之影相伴,那种情景是何等的凄凉,又是何等的令人心碎! “冷冥冥”三字把黯淡阴冷的气氛和词人内心的痛苦刻画得入木三分。在这种难以排遣的爱怜与惦念中,不由词人不“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他再也控制不住悲痛的情感,想为妻子的魂灵指明回来的道路了。写到这里词人似乎已经泣不成声,低沉凄哀的倾诉,体贴入微的关怀,织成了一张密密的愁网,笼罩在他的心头。
下阕仍是倾诉对娇妻的怀念,与上阕不同的是词人不仅仅写自己的情感,而且代妻子诉说,更显得情深而意切。过片三句,词人把亡妻和自己置于同一感情环境中描写。尽管他们咫尺之间,生死路隔,但都“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相互怀念的痛苦心情并无区别。这种感觉在他的悼亡词中屡有流露。《百字令》中即有“天上人间,尘缘未断”之句,《青衫湿·悼亡》也有“忽疑君到,漆灯风 ,痴数春星”的梦想。然而他又确切地知道妻子已经故去,相见只能在梦中,这解脱不了心中的愁苦,悲痛至极地恨不得用搅入椒浆的泪水将爱妻滴醒。这一“滴”字既增加了时间的延续性,又表达出他那种真挚的情感,语句的倒装运用,也起到了增加感情色彩的力量。写到这里,词人已经把对爱妻的深情厚意表达得淋漓尽致了,但他犹感未能尽吐衷情,从“怕幽泉”开始把他内心更深层次中的情感挖掘了出来,这是通过对爱妻感情的描写来完成的。“怕幽泉,还为我神伤”,是妻子怕? 还是词人怕? 难以分清,应该说两种含义都有。词人觉得妻子在阴森幽冷的九泉之下,虽孤苦零丁、不胜凄苦,但仍象生前一样体贴他,关心他,给他安慰,他甚至能想象出妻子劝慰他的话来。他似乎觉得妻子正在低声劝他不要再沉浸在悲痛之中了,命中注定,痛苦下去也是无益。她并没有诉说自己是如何的孤独哀愁,首先想到的是丈夫的痛苦,他们真挚而深厚的爱情在这种细微的相互体贴与关心中形象而生动地表现了出来。结尾两句既是回答妻子的关心,也是自诉情怀。离别之痛毕竟难禁愁苦,既便是将来能够重新相聚,海誓山盟,效张敞画眉之事,但如今却生死分离,欢情恨少,离愁苦多,怎不令词人泪水如雨,肝肠寸断! 至此怀念娇妻的萦绕之情得到了极为深刻的表露,也使“青衫湿遍”的题意进一步落到了实处。
这首词最感人也最突出的特点是情真意切。词人通过回忆和想象来表达悼亡之情,声声呼唤,字字血泪,词中悲切之语,既是词人心中悲伤之事,不假点缀,不假修饰,爱之深,痛之切,均从肺腑中流出。在风格上哀婉凄切,缠绵悱恻,如蚕吐丝,缕缕不绝,与内容极为和谐。读来如泣如诉,如歌如怨,又似悲竹哀丝,凄恻销魂。他的这种词风,正是使他的词作脍炙人口,传诵不衰的原因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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