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江上多离别,雨晴芳草烟深。路遥人去马嘶
沉。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隔江何处吹横
笛? 沙头惊起双禽。徘徊一晌几般心。天长烟
远,凝恨独沾襟。
这首词把极寻常的离情别绪写得缠绵有致,而且富于深厚的意境。俞陛云《五代词选释》评价此词说:“寻常离索之思,而能手作之,自有高浑之度。”俞评虽然简略,但却不无启发。所谓“高”是指此词立意高远不落浅切;所谓“浑”是指用笔浑成不假雕饰。唐五代词人多擅长于此,不独冯词为然。鉴赏这类词难度较大,必须发其含蕴之意,方能体会到词中幽微之旨。
起句“秣陵江上多离别”含蕴何在? 便应细细玩味。盖古之金陵(今南京市)秦汉时称为秣陵。此地自古以来就是水陆要冲,大江环其外,秦淮贯其中,由于地居要道,人烟稠密,故而迎来送往,阅尽人间离情。秣陵江上离别既多,自然使人感觉到离别是人生不可避免的命运。这句词虽然不是写眼前的离别,而是对人生离别发出的感慨,但却把送别的人物心态置于历史与现实双重的感伤之中,使她承受着更为沉重的离情之苦。由此而生的言外之旨,便有“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 ”(李煜《子夜歌》)这一层意蕴在内。
“雨晴芳草烟深”,虽然是写眼前的离情,但却不直露,而是借“芳草”来唤起联想。由于古人和今人的文化意识不同从而导致审美情感的差异。在古人的意识中,芳草寄托着离别之情,如《楚辞·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看到一年一度的萋萋芳草,便想到远在异乡久别未归的王孙,后来便逐渐形成古典诗歌表现离情的传统意象。知道了古人在芳草与离情之间存在着这种审美情感的联想之后,有时根据诗词的具体内容,还须把这一联想进一步展开:那就是借芳草碧色的增浓还可以表现出离人心中别情的加重。这样的联想虽然在今人的审美心理上也许是不易接受的,但这正反映出古今文化意识之间存在的历时性的差异,如果忽视了这种差异,就可能导致以今人的情感去揣度古人的情感,这自然是不可取的。再看这句词,虽然写的是雨后日暖生烟,芳草碧绿如染,眼前呈现的是一片“芳草和烟暖更青”(罗邺《赏春》诗)的景象。但如果联系首句“秣陵江上多离别”来体会句中的涵义,恐怕只能理解为:这碧绿如茵的雨后芳草,由于凄碧转浓,从而唤起送别之人更加怅惘的惜别之情。如果把这句词仅仅视为点明离别的季节,那就未免失于肤浅了。
“路遥人去马嘶沉”。全词中只有这一句是直接抒写眼前离别的一笔。但写的却又是情人远去之后,连马嘶的声音也渐渐消逝了的最后的一幕。选择这一场景更能突出离别时的感伤。分手前的万般流连、千种叮咛到此不能不结束了,无情的离别已经成为无可挽回的现实,别后凄楚的况味,随着离人远去、马嘶声沉,不是淡化了而是增强了。“青帘斜挂,新柳万枝金”是上句的补笔,写的是别后孤独寂寞之感。就在这斜挂酒旗的酒楼上刚刚饯别了情人,转瞬之间便成离别,不知它日相逢更在何时? 新柳依依,嫩黄的柳丝在春风中拂荡,面对这芳辰丽景,感情上漾起阵阵难以名状的孤独!
词转下片,更把送别后的孤独之感层层加以渲染。过片两句:“隔江何处吹横笛,沙头惊起双禽。”以无情衬有情,寄托着无限低徊凄苦的情怀。隔江传来的笛声是那样悠闲自得,全然不知此时此刻有人正在为离情所苦。江心沙洲上的双双水禽虽然被笛声惊起,煞时却又散而复聚,周围显得如此宁静,仿佛一切都各得其所,这就更加突显出送别之人孤苦无依的心境。况且双禽惊散尚能复聚,情人离散却天各一方。此时此刻思绪万千,“徘徊一晌几般心”,恰是以上心情的真实写照。“一晌”犹如一刻、一霎,指时间之暂短;“几般心”,指多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而难以名状。离人虽然已经去远,而留者却低眉徘徊,不忍离去,这颗心已随着萋萋芳草与情郎俱去了。
结末“天长烟远,凝恨独沾襟”两句,余韵无穷,摇曳多姿。“天长烟远”是写离人相去之遥,同时也涵蕴着凝望远眺,目断遥天的怀人之情。最后以“凝恨独沾襟”作结,更有传神写貌之妙,使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位女子时而往复徘徊,时而伫立凝思,陷入内心的痛苦之中而又得不到解脱的诸般神情。这首词语疏而意密,惟出自名家,故有“高浑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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