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
此词王鹏运四印斋本《漱玉词补遗》案语以为秦少游所作,其源盖出于元人编、明人刻的《草堂诗馀》。其实此书载此词时,前面一首是秦少游的《画堂春》(东风吹柳日初长)。以后他本《草堂诗馀》便以上一首的作者,带兼下一首不著撰人的作品,王鹏运大概是沿袭这一错误。兹依《全宋词》作无名氏词。
词的上片写思妇凌晨在梦中被莺声唤醒,远忆征人,泪流不止。“梦”是此片的关节。后二句写致梦之因,前二句写梦醒之果。致梦之因,词中写了两点:一是丈夫征戍在外,远隔千里,故而引起思妇魂牵梦萦,此就地点而言;一是整整一个春季,丈夫未寄一封家书,究竟平安与否,不得而知,故而引起思妇的忧虑与忆念,此就时间而言。从词意推知,思妇的梦魂,本已缥缈千里,与丈夫客中相聚,现实中无法实现的愿望,在梦境中得到了满足。这是何等的快慰,然而,树上黄莺一大早就恼人地歌唱起来,把她从甜蜜的梦乡中唤醒。她又回到双双分离的现实中,伊人不见,鱼鸟音沉。于是,她失望了,痛哭了。“新啼痕间旧啼痕”一句,把相思时间之长、感情之深,非常精确地概括出来。旧痕未干,新泪又流,日复一日,以泪洗面,入骨相思,何时方了? 因此前人就此一句评曰:“一字一血! ”(明吴从先《草堂诗馀隽》卷一引李攀龙语)诚为知言。
过片三句,写女子在白天的思念。她一大早被莺声唤醒,哭干眼泪,默然无语,千愁万怨似乎随着两行泪水咽入胸中。但是胸中的郁懑总得要排遣,于是就借酒浇愁。可是如李白所说:“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月下独酌》)一怀愁怨,触绪纷来,只得“无一语,对芳尊”,准备就这样痛苦地熬到黄昏。李清照《声声慢》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词意相似。唯李词音涩,声情凄苦;此词音滑,似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然无限深愁却蕴于浅语滑调之中,读之令人凄然欲绝。
结尾二句,融情入景,表达了绵绵无尽的相思。“甫能”二字,宋时方言,犹今语刚才。辛弃疾《杏花天》词云:“甫能得见茶瓯面,却早安排肠断。”这里是说,刚刚把灯油熬干了,又听着一叶叶、一声声雨打梨花的凄楚之音,就这样睁着眼睛挨到天明,词人不是直说彻夜眠,而是通过景物的变化,婉曲地表达长时间的忆念,用笔极为工巧。明人王世贞把此词认作秦少游词,并作了极有见地的评论,他说:“秦少游‘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则十二时无间矣。此非深于闺恨者不能也。”(《弇州山人词评》)古人以地支计时,十二时即今之二十四小时。黄庭坚有同调作品云“一日风波十二时”,系明确指整天可证。十二时中,相思不断,可见感情之深挚。如果对妇女的心理揣度不透,是写不出这样维妙维肖的词句的。
宋人填词,常常化用唐诗。 其法一为袭用成句,括入律;一为遗貌取神,化用其意。这两种手法,本篇都用到了。如此词的上片,盖从唐人金昌绪《春怨》诗来。唐诗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此颇为类似。然唐诗用笔轻灵,其怨较含蓄;此词用笔刻挚,其怨较深沉。此词结句,则是迳用唐人成句入词,浑成自然,天衣无缝。清沈祥龙对此评价极高,他说:“词虽浓丽而乏趣味者,以其但作情景两分语,不知作景中有情、情中有景语耳。‘雨打梨花深闭门’、‘落红万点愁如海’,皆情景双绘,故称好句而趣味无穷。”(《论词随笔》)梨花洁白,是美好纯粹的象征,但此刻却在凄风苦雨中损却芳华。在这如画的描绘中,似可隐约听到思妇的叹息、悲吟与控诉。所谓“情景双绘”者,即此也。
这首词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因声传情,声情并茂。词人一开头就抓住鸟鸣莺啭的动人旋律,巧妙地溶入词调,通篇宛转流畅,环环相扣,起伏跌宕,一片宫商。清人陈廷焯称其“不经人力,自然合拍”(《词则·别调集》评),可谓知音。细细玩索,不是正可以体会到其中的韵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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