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这首词抒写了一位女子对丈夫的无限眷恋之情。
读这首词,给人一种雕塑美之感。从内容上看,这是写一位独处高楼的女子怀人的苦闷情怀。此类题材,不胜枚举,好在秦观毕竟是谙熟西蜀南唐诸名家的作法的写愁高手,他自有自己的面目。
女主人公的深长愁苦来自凄凉独处。她的恨源于“天涯”,即彼此分离而天各一方的距离。“旧恨”,从时间而言,写别愁之长、离恨之深。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恍惚之间恨由时间和空间的不断层累而愈加膨胀开来,唯其如此,方倍感独处的“凄凉”。“人不问”之“人”,恐非泛指,此“人”,应指远在“天涯”,为其朝思暮想之人。其人“不问”,可见音信杳杳,相思难寄。由此便加重她的疑虑和愁思,含有怨意。“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这是一处就近取譬的成功的艺术范例。“篆香”,一指盘香,因其形状回环如篆而得名,一指香烟缭绕若篆文形状。这是触目成愁,偶然感发的贴切心理描写,“人不问”的“凄凉”心境,伤离念远的九曲柔肠,正象金炉中寸寸断尽的篆香! “断尽”二字,言简意丰,可指炉香燃尽熄灭,烟气已断,这是她独守空房时,凝神注目香烟的升腾缭绕寂静环境氛围,衬出她空虚寂寞,愁闷无聊的内心感受,而虚写她柔肠寸断,一寸相思一寸灰的绝望和沉痛愤激之情。这一比喻真是用得表里俱澄澈了。
下片是内心情绪的外化,集中到眉目间的衷情。之所以说是有一种雕塑的美感,也正在于此。德国文艺理论家莱辛在他著名的《拉奥孔·论绘画与诗的界限》中,曾十分精微地辨析了诗画的差异,他特别指出,雕塑善于表现激情达到了顶点前的那一刹那,所以拉奥孔父子和巨蟒搏斗的痛苦挣扎,并不哀号,而在维吉尔的史诗《伊尼特》中拉奥孔却发出惨痛的哀号。由此我想到中国古典诗词中怨而不怒的传统,这“怨”实在就是一种经常可以看到凝固而令雕塑家大有表现空间的人的表情。如本词过片两句,上承“旧恨”,写愁眉难展。“黛蛾长敛,任是东风吹不展”,此句构想奇妙。春风能使大地复苏,百花齐放,万物争荣,然而,这样一种神奇而有伟力的风,却无法吹展人的愁眉,不能使她有丝毫的赏心悦目。这“黛蛾长敛”该凝聚有多么深沉的愁与恨! 由室内篆香前的失神到独处高楼,春风拂面的愁眉紧蹙,词已经通过自然的场景转换,把抒情主人公推置到怀远情殷境地,其用意在于点醒愁恨由来的直接原因。“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她默默无语地望着天空,目视大雁的飞过,极力劝说自己相信鸿雁传书的美好传说,渴望远人锦书骤然降临。但“过尽”飞鸿,却盼不到来自天涯的音书,雁字成行,巨大的“人”字变成巨大的“愁怨”,终于彻底失望了。
假如拿这首《减字木兰花》与秦观的前期情调婉丽的儿女柔情词相比,不论在风格上或比兴手法上都可以见出其明显的差别。本词清而有骨,出语凝重,意脉贯通,有沉郁顿挫的风致。当是中晚年贬放南迁,凄厉之音在词中的悲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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