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是我国人民最喜爱的神话传说之一,直到今天,戏曲舞台上还有《天河配》一类的剧目在演出。至于牛郎织女为什么分隔两地,却传说纷纭。有的说,天河之东有织女,本是天帝的女儿,“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嫁后遂废织纴。天帝怒,责令归河东,许一年一度相会。”(《月令广义·七月令》引《小说》)有的则说:“尝见道书云,牵牛娶织女,取天帝钱二万备礼,久而不还,被驱在营室(星名,借为罚作苦工之地)是也。”(《太平御览》卷三十一引《日纬书》)尽管这些说法不同,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牛郎织女的分离是被迫的,是天帝无情把这一对恩爱夫妻分抛异地的。历代题咏其事的作品很多,大多是抒写相爱而不能相聚的悲苦,对他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同情。例如,最早把牛女双星作为完整的爱情故事题咏的《古诗十九首》就说:“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题咏的人多,给写作带来了困难,但有比较才有鉴别,所以也最能看出作家的创造精神。
在众多咏七夕诗词中,秦观的这首《鹊桥仙》独具丰彩,是富有创造精神的好作品。它既没有慨叹会少离多,也没有抒发脉脉的相思,却自出机杼,歌颂坚贞不渝、诚挚不欺的爱情。这种爱情是难得的,是可贵的,它不是人间凡俗那种男女欢爱所能比拟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有了这样的爱情,即使不能朝夕相守,也会人远情长,心心相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词人歌颂的是男女之间那种神秘但却圣洁、纯真的感情——爱情,而不是色欲。同时也写出了获得这种爱情后的自豪感,这又怎能同那些恣心纵欲的凡夫俗子同日而语呢? 命意超绝,令读者耳目一新。对于这种爱情,词人只选取了两个片段来描写,上片写牛女相会之前,下片写牛女相会之时,但并不一气直下,中间用议论隔开,叙议相间,这又是这首词结构的巧妙之处。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写织女渡银河去会牛郎的情景。一开头就先用两个对句写景,创造艺术氛围。景物有二,一曰云:“纤云弄巧”;二曰星:“飞星传恨”。其作用也有二,一是写出秋天夜空的辽阔明净,点明节令,为牛女相会勾勒出广阔的自然环境;二是烘托牛女相会的气氛,创造与牛女故事有关的特定情境。秋云纤丽,舒卷变幻,仪态万千;秋夜天空明净,那飞逝的流星灿然可见,这都写出了秋天天空的特点。在神话传说中,天上绮丽的五彩云霞,是织女勤劳灵巧的双手织成的,《月令广义·七月令》引《小说》云:“(织女)年年机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所以阴历七月七日又称为乞巧节,夜晚,妇女们陈设瓜果,向渡河会牛郎的织女乞求智巧。南朝梁人宗懔所撰《荆楚岁时记》云:“七有七日,为牵牛织女聚会之夜。是夕,人家妇女,结彩缕,穿七孔针,或以金银鍮石为针,陈瓜果于庭中,以乞巧。有蟢子(一种长脚小蜘蛛)网于瓜上,则以为符应。”“纤云弄巧”,表现织女织云锦之巧,但着一“弄”字,使云霞亦具人情,它们也在为女主人一年一度的团聚而高兴。“飞星”本与牛女故事毫不相干,这里说它“传恨”,在为牛女而传情递意,一个“飞”字,又写出了奔忙的程度。这云,这星,又都成了牛女相会之前的特定情境了。两句写景,气氛已浓,“银汉迢迢暗度”,描绘织女渡河情景便极其自然。“暗”字,写出“七夕”的“夕”字,表明是在夜间渡河,同时又写出了人世的感觉:牛女相会竟是这样无声无息,让人难以察觉。这一年一度的相会,不仅超越了茫茫银汉的地域隔绝,亦且结束了长年累月的漫漫思念,所以这“迢迢”二字,不只是形容银河辽阔,指空间,也指由于分割时间久远而产生的相思之情的绵长。写了织女渡河,按词的内容说,应当径接下片的牛女相会。词人没有这样写。他把笔墨宕开,在这里加了两句颇有感情色彩的议论:“金风玉露”,用“金”、“玉”二字来表现相逢的可贵,与下句“便胜却、人间无数”配合得非常和谐,非常巧妙。“许一年一度相会”,与长年的离别相比,相会是太少了。但感情的真挚、高洁,却又远远胜过世俗的情爱。未曾“相逢”,却先说相逢的可贵,这也是“未成曲调先有情”(白居易《琵琶行》)了,这就为过渡到下片做了准备,使上下片过渡自然,衔接紧密。
下片前三句写牛女相会时的情景:“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一开始也用了两个对句:“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用两个比喻来正面描写相会的可贵。“似水”,照应上片“银汉迢迢暗度”,既称“银河”、“天河”,当然应当有水,所以此处即景设喻,一言情爱的温柔,二言情爱的久长,就象天河的水那样永不枯竭。“如梦”,也有二义,一写相会时间之短,一年一度的相会,竟象梦一样匆匆而过。自然,之所以感到相会时间短暂,还是因为情长。二是写出了亲人相会时的复杂心绪。相见了,这明明是现实,他们却觉得象梦一样,不是暗示出了他们平日经常在梦中相会吗? 写出了牛女身居异地两心相连的深厚感情。两个比喻乍看都很常见,都很普遍,仔细寻味,包含的内容是很丰富的。“忍顾鹊桥归路”,是从不忍离去的角度,来侧面表现相会的可贵。传说每年七夕,鹊聚成桥,牛郎织女由鹊桥渡过天河才能相会。《岁华纪丽》卷三引《风俗通》云:“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尔雅翼》更说:“涉秋七日,鹊首无故皆髡(kun坤,秃),相传是日河鼓(星名,即牵牛)与织女会于汉东(天河之东),役乌鹊为梁(桥)以渡,故毛皆脱去。”(卷一三)不说不忍离去,却说不忍看鹊桥归路,连归路都不忍看,那怎么能忍心分离呢? 话虽婉转,却更能表现彼此的留恋难舍、情深意挚。当然,不忍顾归路,也正暗示说明,不仅不能不顾、而且还不得不踏上归路,否则,可去可留,还谈得上什么忍顾不忍顾呢? 词人只描写出了牛女两情依依的缠绵情意就住笔了。他们不得不分离的情景呢? 那迫使他们不得分离的原因呢?词人都没有说,但通过“忍顾鹊桥归路”一句暗示,读者可以自己去体会。下面,词人又开始议论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上片的议论是说聚会的可贵;这里的议论是说分离也无妨。两次议论遥相呼应,叙议相间,使本词具有一种联绵起伏的情致。
词咏七夕牛女之事,描写的是神话题材,词人从广阔的天宇中捕捉形象进行描写,如“纤云”、“飞星”、“银河”、“鹊桥”,增加了作品的神话色彩;对这些形象又加上了很浓厚的主观色彩,如“弄巧”、“传恨”、“暗度”,很好地起到了借景抒情的作用。句句写天上的神仙——牛郎织女,却又句句在写人间,写词人自己的情怀,写他对忠贞爱情的歌颂,对庸俗的男欢女爱的否定。仙凡贯通,天人交融,既有神话传说的神秘美丽的色彩,又有人间烟火气息,就事微挑,追情妙绘,极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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