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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隐士》原文及解析

2020-03-06 11:05:46

  隐士,历来算是一个美名,但有时也当作一个笑柄。最显著的,则有刺陈眉公的“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的诗,至今也还有人提及②。我以为这是一种误解。因为一方面,是“自视太高”,于是别方面也就“求之太高”,彼此“忘其所以”,不能“心照”,而又不能“不宣”,从此口舌也多起来了。【首先叙述“隐士成为笑柄”的现象,随之举例加以佐证,并表达自己对此的看法,认为这是“误解”所致。】

  非隐士的心目中的隐士,是声闻不彰,息影山林的人物。但这种人物,世间是不会知道的【这才是真正以“隐”为最终目的的真隐士,然而即使存在,也不为世人所知】。一到挂上隐士的招牌,则即使他并不“飞去飞来”,也一定难免有些表白,张扬;或是他的帮闲们的开锣喝道──隐士家里也会有帮闲,说起来似乎不近情理,但一到招牌可以换饭的时候,那是立刻就有帮闲的,这叫作“啃招牌边”。这一点,也颇为非隐士的人们所诟病,以为隐士身上而有油可揩,则隐士之阔绰可想了。其实这也是一种“求之太高”的误解,和硬要有名的隐士,老死山林中者相同。凡是有名的隐士,他总是已经有了“悠哉游哉,聊以卒岁”③的幸福的。倘不然,朝砍柴,昼耕田,晚浇菜,夜织屦,又那有吸烟品茗,吟诗作文的闲暇?陶渊明④先生是我们中国赫赫有名的大隐,一名“田园诗人”,自然,他并不办期刊,也赶不上吃“庚款”⑤,然而他有奴子。汉晋时候的奴子,是不但侍候主人,并且给主人种地,营商的,正是生财器具。所以虽是渊明先生,也还略略有些生财之道在,要不然,他老人家不但没有酒喝,而且没有饭吃,早已在东篱旁边饿死了。【此段有两层意思,一是凡真正的隐士,必然是籍籍无名不为后人所知,而后人所知的隐士,都是挂了“隐士招牌”的伪隐士;二是这种被后人所知的伪隐士,也并不像他人想象的那样生活的艰苦朴素,大部分都是优裕闲适,而且也不是他人想象的那样玄默谦退、甘于无名,而是通过各种手段博取“隐士”的名声,甚至有“帮闲”为其张目。这也是前文“误解”的具体内容。】

  所以我们倘要看看隐君子风,实际上也只能看看这样的隐君子,真的“隐君子”⑥是没法看到的。古今著作,足以汗牛而充栋⑦,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他们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鱼。至于那些文士诗翁,自称什么钓徒樵子的,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何尝捏过钓竿或斧头柄。要在他们身上赏鉴隐逸气,我敢说,这只能怪自己胡涂。【此段从想要鉴赏隐士风范的后人角度来议论,说明我们所看到的“隐君子”的风范都是虚伪的、做作的。这也是历史产生的最终结果。】

  登仕,是噉饭之道,归隐,也是噉饭之道。假使无法噉饭,那就连“隐”也隐不成了。“飞去飞来”,正是因为要“隐”,也就是因为要噉饭;肩出“隐士”的招牌来,挂在“城市山林”里,这就正是所谓“隐”,也就是噉饭之道。帮闲们或开锣,或喝道,那是因为自己还不配“隐”,所以只好揩一点“隐”油,其实也还不外乎噉饭之道。汉唐以来,实际上是入仕并不算鄙,隐居也不算高,而且也不算穷,必须欲“隐”而不得,这才看作士人的末路。唐末有一位诗人左偃⑧,自述他悲惨的境遇道:“谋隐谋官两无成”,是用七个字道破了所谓“隐”的秘密的。【此段揭示导致伪隐士通过各种手段博取名声且生活优裕的原因,也就是“隐”并非是其最终的追求,而不过是牟利的手段,也就是作者所谓的“噉饭之道”,这也是“隐”的本质。】

“谋隐”无成,才是沦落,可见“隐”总和享福有些相关,至少是不必十分挣扎谋生,颇有悠闲的余裕。但赞颂悠闲,鼓吹烟茗,⑨却又是挣扎之一种,不过挣扎得隐藏一些。虽“隐”,也仍然要噉饭,所以招牌还是要油漆,要保护的。泰山崩,黄河溢,隐士们目无见,耳无闻,但苟有议及自己们或他的一伙的,则虽千里之外,半句之微,他便耳聪目明,奋袂而起,好像事件之大,远胜于宇宙之灭亡者,也就为了这缘故。其实连和苍蝇也何尝有什么相关。⑩【此段进一步揭露为“隐士”的生活方式和风范而鼓吹的文人的本质,虽然隐藏的更深,但也还是为了“噉饭”,所以他们对国家命运、民族存亡、百姓疾苦漠不关心,一旦可能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必然“耳聪目明,奋袂而起”。】

明白这一点,对于所谓“隐士”也就毫不诧异了,心照不宣,彼此都省事。【最后总结前文,和第一段“误解”相照应。】

                          一月二十五日 

 

  【注释】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上海《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一期,署名长庚。

  ②陈眉公:陈继儒(15581639),字仲醇,号眉公,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明代文学家、书画家。曾隐居小昆山,但又常周旋官绅间。“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是清代蒋士铨所作传奇《临川梦·隐奸》一出出场诗的末两句,全诗为:“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按松江古名云间,所以这诗曾被人认为是刺陈眉公的。一九三五年一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刊登再青(阿英)的《明末的反山人文学》一文中,曾引用这一首诗。

  ③“悠哉游哉,聊以卒岁”:语出《左传》襄公二十一年:“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按现在的通行本《诗经》中并无“聊以卒岁”句;“优哉游哉”则见于《小雅·采菽》。

 

  ④陶渊明:南朝梁钟嵘在《诗品》中称他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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