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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端午节》原文及赏析

2020-03-16 17:10:52

  【析】 塑造艺术形象,鲁迅是推崇也擅长“画眼睛”的。他说: “要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①如果狭义的理解,我们自然能够从《祝福》中找到成功的例证。祥林嫂眼神的数番变化,凝聚着她身世的悲惨和不幸。以聊聊数笔的刻划,使对象的形神凸现,艺术功力之深厚,手腕之高妙,历来为人称道。而广义的看,“画眼睛”可以被解释为选取、捕捉形象的富有个性表现力的特征,加以简洁、集中、凝炼、有力的描绘,从而显现出形象的普遍概括性和意蕴的深刻性。应该说,鲁迅推崇并擅长的 “画眼睛”,既是狭义的更是广义的。鲁迅塑造各个人物形象,总是注重把握他缘于内而形于外的个性化特征,从不专执于一个角度,固守同一模式,举凡人物形象的衣着、动作、神情、心态、语言等,都曾被灵活而有效的运用来“极省俭的画出一个人的特点。”小说《端午节》开门见山写主人公方玄绰的口头禅“差不多”,即是从口头禅醒目的揭示、深入的开掘、艺术的切入他个性特点的成功一例。犹如窥一斑可知全豹,一句个性色彩鲜明的口头禅,有助于洞观方玄绰精神世界的丰富、复杂性。

  口头禅“差不多”,是方玄绰“发见”的运用频率极高的 “平凡的警句”。仔细分析,他自以为得意的“发见”,其实是侧重在“警句”的一面。或者说,他赋予看似平凡的“差不多”以极不平凡的内容。所谓“警句”内容的不平凡,主要指“差不多”说的构架庞大,有多种包容性和所指的多方向性。大端而言,“差不多”说有哲学基础,各色人等“性相近”。在方玄绰看来,无论是人的先天性的因素作祟,还是后天性因素使然,趋向同一。是人,不免喜恶厌善。人的趋恶性只要有适宜的土壤和条件,将膨胀和爆发; 有史实基础:“古今人不相远”;有现实基础:“易地则皆然”。历史和现实的人、事统统被他移用来证明“性相近”观的合理性,又统统由“性相近”论得到阐释。数方面交融化合,再加以素朴、通俗的处理,即结晶为 “平凡的警句”“差不多”。由此可见,“差不多”说称得上是方玄绰系统的思想体系,是方玄绰思想言简意赅的精义。

  作为一种整合的系统思想,它不能被拆解为各个部分,予以孤立的评说。比如,不能因为“差不多”说揉合渗杂了“性相近”一类空洞、抽象的内容,就不加分析地简单斥责,绝对否定。也不能因为方玄绰做官兼教员的双重身份,两种职业都有欠薪的记录,和鲁迅的经历暗暗吻合;方玄绰的某些言论,外表上和鲁迅个别的观点是类似的,便得出如下结论:这篇小说“颇多有自叙的成份,即是情节可能是小说化,但有许多意思是他自己的。”②那样,显然无助于整体的认识,把握方玄绰的思想状况。方玄绰思想体系“差不多”说,是多要素的复杂统一。倚重任一方面的评说,这一形象将不复是有机完整的。

  如小说描写的,方玄绰每遇身内身外的矛盾,无可排解时,“差不多”说就有了用武之地。他之所以坚信“差不多”说的普泛价值,概因他无法躲避的矛盾斗争,无以解释的复杂现象,“差不多”说往往能轻巧地化解、释明。这样看来,与其说方玄绰喜欢他认为是 “差不多”的种种事实,莫如说他喜欢“差不多”说蕴含的自控、自调功能,使他在身内身外两个方面——自我心理矛盾和人我矛盾方面——解脱了多少烦恼,获得了心灵的极大限度的平衡。

  方玄绰的自我心理,具有“不平”和“安分”两种对峙成份。他承受着不合理社会的刺激,遂萌发 “不平”。他极力用“差不多”说抵御不合理社会的刺激,方有“安分”。那种易时、易地则皆然是“中国将来之可虑”的牢骚,突出反映出他“不平”的烈度,其中自有发人深思的意味,可是,遗憾在于,方玄绰本人就没有深思下去。他对中国社会的沉滞、丑恶、腐败现状,缺乏与之“奋斗的勇气”。主观上没有刺之以投枪的愿望,客观上没有加以疗救的行动。他发出感慨,为的是得到安慰。内心的“不平”情绪一旦释放,心理上马上“安分”起来。发感慨于他无所失,得安慰于他却有益。以至嘴上尽可宽泛的慷慨激愤的感时忧国,颇似“忧国的志士”,行动上是千方百计逃避现实,尽可能远离现实的矛盾斗争的漩涡。由于“差不多”说的奥秘,本来就是否定人应有所作为,能明辨是非。在这种使人麻木,沉沦的自控、自调功能作用下,方玄绰实现了心理上从“不平”向 “安分”的转化,而且丝毫没有痛苦,一点不为自己的言、行背离而惭愧,正是自然而必然的。

  如果说泛泛议论时方玄绰还能发泄些许 “不平”,那么,面对具体的人际矛盾,他连空泛笼统的“不平”也 自觉收敛,代之以日益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一条逃路了。这是“差不多”说的自控、自调功能发挥到极致的表现。环绕着索薪风潮,方玄绰和政府当局、同寮、大教育家、新闻记者、学生总会及亲朋,构成了直接的、潜在的矛盾冲突的可能性。事实上,经他的刻意努力,可能性无一演化为现实性。他惯于用自我调侃、自我消解的方式,委曲求全;妥协忍让的方法,避免激化矛盾,进而奇迹般地排解烦恼,求得心境的安分自如。教员们都联合索薪,他不开口,不加入。同寮过分奚落索薪的教员,他刚“略有些小感慨”,旋即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新闻记者撰文鄙薄讥笑官吏索薪,他“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的缘故”,因此“毫不为奇,毫不介意”,连小感慨也没有。向亲朋借款,碰壁而还,冷静下来后又“觉得这也无怪其然”,自己也有不顾道义拒绝援助同乡的经历。凡此种种心理活动,恰映照出方玄绰的任何牢骚都是浅层次的表象。在深层次,他的情感态度乃是克己节制、顺世无为的。他浇灭了对生活的所有激情,用对社会人生漠不关心、麻木不仁的态度,用仿佛大彻大悟、看破红尘似的疏淡、超脱心情,处世行事,甚至不愿为争得自己的合法权益而努力。方玄绰是把“差不多”说作为灵丹妙药服用的,可药力所到之处,只能是腐蚀了他的意志,泯灭了他的良知,使他滑入庸俗无聊、圆滑虚无的泥淖,成为一个典型的个人主义者。

  这样一个个人主义者,他的生活目的是企求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具体内容是与世无争,与人无求; 是每餐桌上有两盘以上的菜蔬,有杯酒可供小酌,有烟卷可供消遣,闲暇时读读《尝试集》,作为物质和精神的享受。在方玄绰那里,太太平平无疑是无所事事,舒舒服服也无非就是浑浑噩噩。应该说,为了达到不免卑琐的目的,方玄绰付出的代价不小。他丧失了原先多少具有的“五四”知识者可贵的锐气与反抗和进取的精神。他作茧自缚,用心造的“差不多”理论,把自己磨炼成于世无用、于人无益的庸人。

  对于方玄绰而言,问题的可悲还在于他无法真正达到自己的目的。“安分”战胜并取代“不平”后,他并不能始终做到心如古井,不起微波;行如佛、道弟子,飘逸、洒脱到凡人不可及。他的“差不多”说在心理上奏效的同时,就遇到物质生活日益困窘的挑战。作为社会的人,他不得不承认“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的浅显又严峻的事实。不能不为孩子们的学费、餐桌上的菜肴、店家的账单去筹借资金。“差不多”说面对物质生活的煎熬逼迫,顿显得软弱乏力。本来,为物质生活困扰的方玄绰,同时也就获得了反思“差不多”说弊端的契机。但由于“差不多”说在他是积淀已久,积重难返,成为自觉清醒的评人析事的出发点和归宿,解决人际矛盾时遵循和依傍的信条和指南,且运用得十分娴熟,这就决定他不能把握住契机。“肉”的苦闷既为“灵”无力解决,理性上也不允许向社会发泄,剩余的发泄口唯有家庭了。方玄绰“没有受过新教育”,传统的文化的熏陶,使他养成在社会上唯唯诺诺做人的习性,又给了他充任家庭权威角色的权利。小说着意展示方玄绰的心理活动及流程,在学校衙门等公共场所,方玄绰的心一受到“差不多”说的理性制约,言行十分圆滑。这从他的话激起人们“怅然”、“勃然”、“微笑”的不同反应,他的行为令人产生“孤高”“有神经病”的不同印象中,可以看出。而家庭中,他无须处处设置理性的防线,思想多少显得真诚单一些。端午节前夕,多种社会矛盾汇聚在他面前,“差不多”式的敷衍搪塞已无济于事,抉择实质性的行动方案迫在眉睫:是顺从索薪大会代表的“亲领”主张,还是违逆他们的意思?是设法交付孩子的学费,还是置之不理、处之坦然?其间的区别并不是“差不多”的。唯有这时,但也只限于家里,他才喷吐出“少见的义愤”:“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发出 “不很顾忌道理”的反诘:“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此类偶尔一现的人格尊严感、心理情绪骚动波,正说明手段和目的的背离使方玄绰陷入了两难境地,也说明身居不安定的社会,单靠自控、自调功能的“差不多”说,慰藉自我的脆弱心理,力求保有一颗 “安分” 的灵魂,是何等可笑,又是多么困难。

  从结构形态看《端午节》采取了两种时间处理法。一是前半部分的朦胧不确定,如只点到 “最初”、“后来”、“近来”、“现在”、“上月”、“这一日”等为止。与时间的跳跃、不联贯相应,前半部分没有中心情节,只有零星事件的穿插叙述。叙述者的评议自然妥贴地从非顺时序的情节中带出。它没有填满艺术的空白,以至侵犯了人们审美想象余地的缺点,反有着增强情节内容的内在逻辑的作用。鲁迅对主人公的谐谑讥讽态度,因此也得到部分体现。无论是时间的跳跃还是叙述者的介入,用意都在减少讲述故事式的铺垫、交代,以便用少许的艺术笔墨勾勒出方玄绰的心理成因,凸现出他的个性特点。证之小说的内容,这部分的时间背景可以确定为“五四”运动的高潮至狂澜退潮期。二是后半部分的集中明确。它截取了端午节前一天从中午到晚间的生活横断面,用连贯的情节反映方玄绰心理的一波三折流程。参照鲁迅自述,这部分的事即发生在小说创作的同一年即1922年端午节。③从“五四” 高潮到1922年,瞿秋白认为,中国知识界正经历着一次大分化。分化后的趋向用鲁迅的话来表述,是有的前进,有的退隐,有的高升,有的颓唐消沉。处于历史转折关头的方玄绰,不能不作出何去何从的选择。从“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等情况看,他分明曾受到“五四”个性解放、思想解放大潮的影响。从“差不多”说的形成和全面推广运用看,他现在的苟且偷安、自鸣清高,自私狭隘、瞒心昧己、毫无是非、冷却了愤激式的热情,消减了抗争的勇气,正是对“在先”的他的一种反动,是步向消极颓丧、虚幻冷漠大泽的表现。方玄绰集中反映为心理变化的人生历程,在当时是有一方面的概括性、典型性的。

  已经失去生活激情的方玄绰,假设没有外力的强劲刺激和推动,自身很难产生新的思维机制,实现思想状况的变革性转机。方玄绰是意识到瞒心昧己、不辨是非的不妥,也略感不安,意欲“改正”的。但每次灵魂的小小震荡,总伴随着更可怕的沉寂。甚至“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勿论教育界、政界的索薪事件,勿论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他也决不开一开口”。如前所述,方玄绰以生活安分为人生目的和理想境界。他构建的象牙塔尚未倾覆时,他的“差不多”说不会得到矫正。他可以轻松自如地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向人讨债“非其所长”; 手握经济权者的阎王脸,他“不敢见,也不愿见”。他还可以作一番无关痛痒的自嘲:“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对得过且过的现状心安理得。他安分的生活稍稍受到威胁时,也不可能严肃思考更勿论寻觅别一种出路。按方太太的设想,要济做官、教书收入的不敷,方玄绰可以向两个方面努力:一是给上海的书铺、本地的报馆做文章;一是买一张彩票,寄希望于万一。对前者,方玄绰是能做而不愿做;对后者,又以为有失体统不屑做。出路何在呢?小说开放式的结尾,事实上向各式现实中的方玄绰们提出了严重的疑问,而过着灰色生活的灰色的人们,前景是暗淡的答案,也就包孕在其中了。

  《端午节》收入小说集《呐喊》。《呐喊》里的知识者形象,以封建制度的怀疑、反抗、破坏者 (狂人)和牺牲品(孔乙己、陈士成)为主,他们都生存在现代以前的那个历史时期。在描写现代特别是“五四”后的知识者形象方面,《端午节》是《呐喊》集中唯一的一篇(《一件小事》的主人公“我”,是有现代思想情绪的知识者形象,但引起他沉思的“一件小事”,发生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展时),也是鲁迅小说创作的第一篇。鲁迅关注现代知识者,自有独特的切入角度,那就是剖析他们的心态,批判他们的弱点,哀痛他们的悲剧,探索他们的出路。其成果大多集辑入《彷徨》。而对现代知识者的心态、弱点、出路的形象化探索,是以《端午节》为开端的。方玄绰在精神上,和尔后的《幸福的家庭》、《孤独者》 等篇的主人公更接近。这样看 《端午节》对于认识鲁迅结束小说创作的“呐喊”时期,转入“彷徨”阶段的创作情形,也是有意义的。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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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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