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 本世纪20年代,是中国觉醒的知识者灵魂注定受苦的年代。他们在如滚滚海潮般涌来的西方现代思潮的冲击下,最先觉醒,并以之为武器向中国古老落后的旧传统文化和黑暗丑恶的现实社会政治势力作出过力所能及的攻击; 向在沉闷的黑屋子里沉睡的中国人发出过启蒙的动人的歌唱;并试图在这场新思想、新文化推动的“思想革命”的进程中重新确认自己的价值。但是,他们痛苦、绝望地发现,他们所面对的竟然是强大的“实在的空虚”,一种“无物之阵”;他们的歌唱,在绝大多数中国人那里,找不到知音,似乎是在广漠的旷野里放歌一般,歌声固然优美,但因无人应和,“弦断有谁听”,而终归消失。“五四”掀起的大浪,只是在觉醒、敏感的知识者圈内回旋着缕缕余音,虽曾引起这些人灵魂的骚动,激发出反抗的勇气,不少人也确实在这声音的召唤之下向前冲刺,最终却无路可走,处处碰壁;而一时似乎阵势强大,无坚不摧的新文化阵营的统一阵线,很快即星落云散,新文化,新思想的倡导者们“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有的仍然处于探索和彷徨之中。大多数五四新文化、新思想的追随者们,都经历了这种“觉醒后无路可走”的痛苦的折磨。觉醒者们于是对于曾经振奋过他们的新文化、新思想产生了怀疑,因而彷徨苦闷,孤独痛苦,悲观失望,就成为一种普遍的时代的思潮和气氛。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氛围里,而且这种氛围之所以形成,也还基于无数孤独者个人的这种思想和精神状态。《孤独者》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那是在魏连殳祖母的葬式上:“忽然,他流下泪来了,接着就失声,立刻又变成长嚎,象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后来,魏连殳向“我”解释说,这是在哭他的祖母的“亲手造成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并且预感到自身的孤独命运不可避免,是连自己也“早已预先哭过了”,所以他的哭声才是那样的“惨伤” 和“愤怒”、“悲哀”。在小说完篇之时,作者再次重复引用魏连殳的话,并渗入了 “我”的近似的主观感受。这都明显地表现了那个时代知识者相同,相通或近似的一种精神与思想状态。无疑,这种震撼人的心灵的 “惨伤”“愤怒”“悲哀”的号哭,正是对知识者在当时的不幸境遇的悲愤的控诉!
是的,像魏连殳这类旧传统旧势力的反叛者,曾经满怀激情地冲锋陷阵。他是一个被寒石山社会视为“吃洋教的新党”的“异类”人物,他睥睨世俗,对旧势力进行长期的争斗。他在自己的不断的家变中,看透了亲族的险恶、虚伪、自私的用心和嘴脸,以破土厚葬的方式把他们置于一种极尴尬的境地。在这个具体的抗争中,他可以说是胜利者。当他面对更加庞大的旧势力的包围时,他曾搏击反抗,但最终是连赖以生存的职业也被剥夺,连生存也难以为继,尤其是在当他视为未来和希望的象征的孩子们也暴露出使他深恶痛绝的劣根性的时候,他是彻底的绝望了——绝望于人,绝望于社会,绝望于未来与希望,更绝望于自己,他不得不为了“活几天”去当杜师长的顾问,而当能活着并活得很好的时候,他又对自己的这种选择深恶痛绝。如果说,当顾问以前,他是以独立完整的人格在与旧势力抗争,虽然生活困窘,精疲力竭,精神上的痛苦来自外部压力的强大,而人格并无损伤的话,那么,此时,每月有八十元的高薪奉养,时常与先前他憎恶的骚人墨客酬唱应和,如他在给“我”的信中所说: “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他的痛苦,就来源自己的分裂人格之间的灵魂深处的猛烈冲突。他以“依附”于军阀的行为,解脱了来自外部的压力,赢得了优裕的生活,却是用灵魂在作抵押。他自己是清醒的。这时时醒来的灵魂,嫉视自己现今的一切,他明白自己先前的反抗无论怎样激烈,但仍然是“真正的失败了”。以觉醒的知识者的清醒的目光去审视现在自己正“躬行”“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不是来自外部的压力,而是产生于自己的一种本能的需求——“活几天”的内在要求,这在其内心产生的痛苦该是多么的深刻!因而,他才借酒浇愁,用以麻醉自己时时清醒的灵魂;他把“仙居术”抛在地上,不愿以药的功效使自己早已半死的生命苟延残喘。这种自杀性的行为固然可以说是一种“消极的反抗”,但实在是一种解脱孤独痛苦的精神折磨的一种方式。然而,这种内心的觉醒灵魂与沉沦人格的激烈交战是很难被人体味的——他终于还是一个孤独者。
魏连殳及其同类人物如涓生、吕纬甫等都有一些共同的或者近似的特点。
一、他们大都具有相同或相近的社会人生经历。他们是现代中国最早接受西方现代思潮影响而觉醒的知识者,是中国近代和现代之交时期历史的见证者和参与者。“见过辛亥革命,见过二次革命,见过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经历过“五四”运动潮流的消长,“看来看去,就看得怀疑起来,于是绝望,颓唐得很了。”他们都有过较多的由充满希望的峰巅到跌入失望深谷的大喜大悲的情感经历,沉重现实的多次打击使他们痛感旧势力的强大与黑暗的浓重,同时也深感新文化,新思想的软弱无力。
二、他们都曾经积极追随西方现代思潮与旧势力进行抗争,但随着提倡新文化、新思潮的统一阵线的解体,他们星散各地,以个体抗争的方式与旧势力进行战斗,但最终均被旧势力所包围、击溃。因此,他们是痛苦的不甘失败的失败者,他们不甘停止反抗,又不得不停止抗争。与其说他们是时代的落伍者,不如说他们是时代的弃儿,是一群被西方现代思潮唤醒而又无路可走的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们。
三、他们都陷入一种不能自拔的生存困境之中,这里所说的生存困境,包括两个方面。第一是他们所处的特定的社会的环境。这是一个当时的中国知识者无可选择的动荡不安、丑恶黑暗的旧中国社会。这在《幸福的家庭》中,作者借作家在设置这个“幸福的家庭”的所在地时的考虑作了概括的表现。但对于魏连殳等孤独者人物来说,他们都各自有不同的具体的生存的社会环境。具体地说,他们都处在旧社会黑暗势力的包围和压迫之下。如魏连殳在寒石山村被视为“异类”,亲族们要想方设法逼他就范,在他供职的S城里,他不时遭到旧势力的中伤和攻击,“小报上有匿名人来攻击他,学界上也常有关于他的流言”,而且不仅如先前窃窃私语,而是“于他有损的了”,最终还被校长辞退,连饭碗也丢掉了。吕纬甫也在旧势力和生活的双重驱策之下,教起“子曰诗云”、《三字经》、《女儿经》之类。涓生与子君的结合可谓勇敢,却不仅在“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以及谣言非议之下生活,而且,涓生还被邮局所辞退。《幸福的家庭》中作家创作构思之时,脑中也分明彻响着黑暗社会的枪炮声……显然,他们具体生活在其间的那个社会环境是十分恶劣的。第二,是指这些孤独者们都受到生活的困扰,也就是“钱”的困扰。理解这一点,对准确理解孤独者人物的意义十分重要。魏连殳的生活本来就比较困窘,被辞以后,更是困苦不堪,甚至根本就活不下去。为了能“活几天”,他不得不售出藏书,甚至不惜折节低就,托朋友替他谋职,连抄写的工作也愿去做,以换得 “一月二三十块钱”的维生之资而不可得,陷入了生活的绝境。此外,吕纬甫,同居以后的涓生和子君、《幸福的家庭》中的那位作家也都面临着这种经济的困扰,这种连基本生活也不能维持的境遇,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导致了孤独者魏连殳及其同类人物的消沉,颓唐和绝望。以前,我们在谈到魏连殳等人的悲剧的时候,较少地探索他们个人性格等主观方面的原因,而谈到社会原因的时候,又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忽视了经济方面的原因,这实在是一种偏颇。
综上所述,魏连殳等人是在新思潮呼唤下觉醒过来的知识分子,但就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而言,又属于下层一类。他们所处的时代和社会未能也不会为这类人物提供这种保障。因此,他们是觉醒过的知识者,身受社会与经济的双重挤压,又注定要为这种觉醒而承担“无路可走”的痛苦、折磨、煎熬,最终,为了人的第一需求——生存的需要,他们无可奈何地又认同他们所抛弃的那种价值取向和人格模式导致新旧人格在其灵魂的深处展开了激烈的搏战,因此,其痛苦是双重的,也是时代赋予的。我们把这种人物看成是“高升”、“退隐”与 “前进”之外的一个知识者族类,是一群痛苦的由先觉者沦落而来的“混世者”型的孤独者。魏连殳就是其中的一个成员。
值得注意的是,魏连殳这类人物在当时的中国社会的觉醒的知识者中不是少数。鲁迅是关注到了这类人物的命运,剖析了他们痛苦的灵魂和探索了形成这类孤独者的深刻的社会,政治和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原因。
读《孤独者》这篇小说,开卷即感受到一种十分沉重、压抑和悲怆的情感氛围。作品以送葬始,以送葬终,本身就定下了低沉压抑的情感基调,而魏连殳的对于“寒石山”社会和S城的环境的无情揭露,对于自身处境以及当顾问后的灵魂的剖析倾诉,“我”对魏连殳的同情(某种程度上也是共鸣),汇成作品中情感基调的主旋律,在封闭的结构中回环往复,更加强化了作品的力量,也有助于启迪读者去认识形成魏连殳悲剧的各种原因。
作品主人公魏连殳的形象鲜明生动,这与作者独运的艺术匠心分不开。首先是从“我”与魏连殳的交往中 (五次见到魏连殳和魏的来信)这一特定的视角出发,来展示魏连殳的思想、性格及其发展变化的完整过程,尤其是在其祖母的丧事中人们所见的魏连殳和当顾问时的魏连殳的思想性格。从表面上看,形成鲜明对比和巨大反差,但作者巧妙地通过魏连殳的来信,尤其是信中倾吐内心痛苦的方式,加以沟通,使人们能由此深入人物的灵魂世界,从而也就使人物思想性格前后的巨大变化更为真实、自然、合理,人物形象也就愈加生动清晰。
在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的塑造总是和人物产生的环境的建构同步的,这二者是相互依存的。人物是环境的产物,同时又是环境的构成因素。在创作中,如果对于人物产生的环境的表现不够充分,不够具体,往往也就将直接影响人物的真实性、形象的丰富性和思想内容的深刻性。换句话说,只有充分真实地写出典型环境,才能为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性格的刻划提供广阔的天地。《孤独者》中的环境描绘,正是这样:既是具体的、真实的,又具有典型性。魏连殳所生活的环境是寒石山村和S城,魏连殳跟这一特定环境有着各方面的联系,同时也正是在这种联系中,才展示出这种环境的具体性和真实性。无论是“寒石山”或者是S城,生活在那里的人们都视魏连殳为“新党”、怪物和“异类”,都对他加以中伤,非议或攻击; 而一旦当他成为某师长的顾问,这些人又反过来恭维、捧场、迎合、讨好,这些人物的种种行径,不仅仅是体现出“五四”前中国社会封建旧势力旧习俗对于新文化新思想的攻击,抵制或“五四”后新人物成长的艰难,而且从民族心理的深层揭示出支配那些人物行为的劣根性,因此,这个环境是相当典型的。魏连殳则是由环境的反抗者,转化为那种环境的构成者。他的这种转化,是新人物跟强大的黑暗环境势力从抗争到屈从,而心灵却永难完全与环境认同的悲剧。
总之,《孤独者》是一篇十分深刻的作品。它所体现的思想是深刻的,其成功的艺术经验也值得研究与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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