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 如果说一个作家不“重复”别人还较容易做到的话,那么,任何时候都不“重复”自己就相当困难了。这对作家的思想、生活和艺术才华,是一个全面的考验。鲁迅就是一位任何时候都不“重复”自己,篇篇都有艺术创新的伟大文学泰斗。《补天》作为一曲颇具浪漫主义色彩的东方圣母的颂歌,就是他承先启后的崭新的艺术奉献。
《补天》原名《不周山》,写成于1922年11月,由鲁迅收在《呐喊》集中。后来成仿吾认为该集中的其它作品都“拘守着”“写实的门户”,唯《不周山》是表示作者“要进而入纯文艺的宫庭”的“杰作”。①鲁迅并不以对《不周山》的赞许为然,当 《呐喊》再版时,他居然一气之下,偏偏将这篇“杰作”抽出,后改名《补天》,收入1935年结集的《故事新编》并成了该集的开篇。成仿吾认为《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阿Q正传》等都是“浅薄”、“庸俗”之作,当然是极为错误的,但是,《补天》的浪漫主义的艺术特色,确是为这位批评家把握住了。
《故事新编》顾名思义是“故”事的“新”编。《补天》就“故”事而言,主要采用了有关女娲的神话传说和共工与颛顼争帝的神话传说;“新”编,即以崭新的手法进行创作,“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人之所应憎和应爱”②。另外,作品的改名也不无道理,“不周山”是与共工相关联的事件,“补天”才是女娲留芳千古的伟大创举,可见篇名的改变并非鲁迅的随意之举。女娲是作品的主人公,鲁迅通过浓抹重彩、神采飞扬、气势恢宏的浪漫主义笔触,重新铸造了女娲这个充满青春活力和神奇创造力,具有淳朴、勤劳、智慧和忘我的崇高精神的东方圣母的形象。
作品由三节组成: 第一节写女娲“造人”,第二节写女娲 “补天”,第三节写女娲 “死后”。
第一节,女娲 “造人”。
“女娲抟黄土作人”,是我国关于人类起源的神话,古书中仅有简约的陈述。鲁迅便取这“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③。
女娲时代是一个原始、洪荒的时代,一个纯天然的净化的世界,“粉红的天空”,“血红的云彩”,太阳和月亮此起彼落,交相辉映; 大地一片 “嫩绿”,连 “松柏也显得格外的娇嫩”,“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斑斓可爱;“肉红色的天地间”,大海呈现出“淡玫瑰似的”色泽,波涛起伏,浪花四溅,……这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一个一尘不染的世界,是一片令人向往的净土;当然,在这片乐土上,还没有人类,也就没有人类的纷争,一切都那么安宁,那么纯洁。
就在这种神异的氛围中,一个伟大的女性“从梦中惊醒了”,她享受着这美好自然世界的一切,然而,她又觉得懊恼、不足、寂寞和孤独,甚至还潜伏着一种性的苦闷。不料,在海边,女娲无意中“伸手掬起带水的软泥”,“揉捏几回”之后,“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东西在两手里” 出现了,这便是世上第一个“人”的诞生,女娲既“诧异”又 “喜欢”,感受到 “未曾有的勇往和愉快”,于是她继续着、继续着……
一个接一个的“小东西”出现了,人类诞生了,面对着这些“可爱的宝贝”,面对着天地间第一回出现的笑脸,女娲也第一回兴奋得“合不上嘴唇”。可见,在这位伟大的圣母眼中,人类是比世上自然界的万物更可宝贵的了。人类的出现固然使这斑斓的天地更加生辉,使这寂寥的世界变得生动,然而他们不停地“叫”,“嘈杂的嚷”,也使得女娲感到“头昏”,使她在这“喜欢中”感到“疲乏”。然而,为了人类,“伊还是照旧的不歇手,不自觉的只是做”。
“小东西”不断地增多,人类在女娲的手中发展,随之,“大半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有些讨厌”的小东西,也便夹杂其间,而且 “啼哭”代替了 “欢笑”。
在完成了 “造人”的壮举之后,女娲腰腿疼痛,两臂乏力,靠着高山,喘息、叹气,最后合上双眼,又回到梦中去了。
这一节着重刻划了女娲作为一个造就人类的母亲的形象,突出了她神奇的创造力和淳朴、博大的胸襟;同时,也暗示出,人类尽管都出自这位圣母之手,但他们从诞生之日起便有了分野,有的叫人“欢喜”,有的令人“讨厌”,有的是“可爱的宝贝”,有的则是“呆头呆脑,獐头鼠目的”的家伙。这些都为第二节中女娲性格的升华和主题的深化作了铺垫。
第二节,女娲“补天”。
女娲“造人”,人类出现后,他们为了各自和各自群体的利益,争权夺利,互相残杀,争战不已,“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 就是一例。这一“触”,“轰”的一声,“天崩地塌”,第二次把女娲从梦中惊醒了。这一次醒来所见到的再也不是当初那种斑斓、明丽、五彩缤纷的世界了:她环视大地,大地如同海洋,“遍地是瀑布般的流水”,掀起“很尖的波浪来”;她放眼大海,连海岛都被掀动,“只见几座山奔流过来,一面又在波浪堆里打旋子”;她仰面天空,“天上一条大裂纹,非常深,也非常阔”——这便是作品对“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段神话,生动的艺术再现。
就在这天昏地暗、洪水漫漫的时刻,一些女娲“先前所做的小东西”又出现了。随着斗转星移,岁月流逝,这些小东西们也发生了很大变化:其一,他们已经成为走出 “野蛮” 的 “文明人”,不再裸裎身躯,都知道“用什么包了身子”; 其二,他们已经成为成熟的 “人类”,因为他们“脸的下半截长着雪白的毛毛”——胡子了;其三,他们不仅会享受,吃着 “鱼肉”,还信奉某种宗教,寻吃“金玉的粉末”,以求长生不老,……然而在 “天地分崩” 之中,他们束手无策,只知喊 “救命”,而且显露出一副奴颜卑膝,低三下四的丑态。女娲厌恶这些东西,但出于怜悯、人道的考虑,她还是令“巨鳌们” 搭救了他们。
女娲当时做成的小东西中的另一部分,个个“遍身用铁片包起来”,显然他们是武士,但分属共工与颛顼两部。正是由于他们的相互争战与杀戮,给人间带来了深重的灾难。他们先后在女娲面前用她所完全听不懂的咬文嚼字来数落对方,都标榜自己是“躬行天讨”,代表天意,而毫无拯救灾难的意思。
于是,女娲开始着手补天,首先,她“日日夜夜地堆芦柴”,一直把“芦柴堆到裂口”;接着四处寻来青的、白的、红黄的、灰黑的各色石头,“填满了裂口”;最后,用一株大树,从“昆仑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里,取来火种,点燃芦柴,烧炼五色石。这时,另一部分已经做了官僚的小东西——因为他们比傍人“腰间又格外挂上十几条布,头上也罩着些不知什么,顶上是一块乌黑的小小的长方板”——非但不来帮忙补天,而且还来刺女娲的脚趾;他们一面邪恶式的“偏站在女娲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而一面却来指斥女娲的所谓“裸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禽兽行”,仅仅因为女娲身上没有像“文明人”那样包着什么。女娲轻蔑地点火烧掉了他们头顶上的长方板,又去继续她补天的工作,直至最终完成了补天的壮举。不仅如此,她还将芦柴灰“一捧一捧的填在大地上的大水里”。于是,这世界才又恢复了以往的景观:“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然而,女娲也终因劳累成疾,“便在这中间躺倒,而且不再呼吸了”。
如果说在第一节里,女娲在“神仙”世界里完成了“造就人类”的伟业,那么这一节里则在“人间”世界里,完成了一个更为浩大而不朽的“拯救人类”的工程,这样,一个“人类圣母”的形象,就显得更加伟岸、崇高、完美,更加熠熠生辉,光彩照人。相形之下,在女娲面前先后出现过的三种人,身着布衣的“学仙”的老道,全副铁甲的士卒和头戴乌纱的达官显贵们,却显得何等渺小和苍白。
第三节,女娲 “死后”。
这一节,以简洁的笔墨,写女娲因拯救人类补天,劳瘁而死之后,她所创造的人类中的卑劣者,演出的几幕丑恶的闹剧:
一幕是“伶俐的”“禁军”,他们个个双手抡起“斧头”,扯起“极大极古的大纛”(即大旗), 选择在女娲“死尸的肚皮上扎了寨”,为显示“他们是女娲的嫡派”,所以特别将大旗上的文字改变成 “女娲氏之肠” 的字样。需要明白的是,这支“禁军”就是颛顼的部队,正是他们与共工争战,取得了胜利,使共工触不周山,使女娲补天,力竭而死。正因为如此,作品中作了这样的点染:他们“躲躲闪闪的攻到女娲死尸的旁边……,然而他们却突然变了口风……”,整段文字是幽默的,然而又极为庄严而沉痛,既痛诉了女娲的不幸遭遇,又淋漓尽致地画出了这伙“禁军”的鬼蜮嘴脸,使之受到读者的唾弃。
另一幕丑恶的闹剧,是由几代“方士”先后为讨好秦始皇和汉武帝而演出的“求仙”剧,“求仙”终成泡影,几代皇帝也都先后死掉了。为什么寻不到长生不老药呢?作品的篇末,照应前文,充分张开想象的翅膀,为读者编织了这样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
“大约巨鳌们是没有懂得女娲的话的,那时不过偶尔凑巧地点了点头。模模胡胡的背了一程之后,大家便走散去睡觉,仙山也就跟着沉下了,所以直到现在,总没有人看见半座神仙山,至多也不外乎发现了若干野蛮岛。”
这故事使“方士”讨好秦皇、汉武的 “求仙”剧,成为令人拍案叫绝的讽刺喜剧,鲁迅以他谙熟的杂文笔法,宛如一把利箭,直刺进伪道学家们的胸膛,令人开心,也大有为女娲出了一口闷气之感。
“五四”新文学运动以来,采用古代题材,以崭新的手法进行创作,是发韧于鲁迅的,其标志便是 《补天》。《补天》的成功首先在于他运用浪漫主义的多种表现手法,塑造了一位前所未有的具有非凡的创造精神和牺牲精神的 “东方圣母” 的女娲形象。
作品采用了极度夸张的手法来刻划女娲: 她的气度是何等的超凡,“煽动的和风,暖暾的将伊的气吹得弥漫宇宙里”,她“向天打一个欠伸,天空便突然失了色”;她的光彩是何等的超凡,“伊在这肉红色的天地间走到海边,全身的曲线都消融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下到身中央才浓成一段纯白。……这纯白的影子在海水里摇动,仿佛全体都正在四面八方的迸散”;她的身躯是何等的超凡,她“蹲下身子去,将头靠着高山,头发漆黑的搭在山顶上”,她“仰了脸去看天……用指甲去一弹”,“待到天上一色青碧的时候,才伸手去一摸”;她的气力是何等的超凡,她“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从山上长到天边的紫藤”,她“一舒臂揪住了山峰”,“伊恐怕那些山碰了自己的脚,便伸手将他们撮住”。
作品采用富于浪漫色彩的景物来烘托女娲: 女娲具有一副肉红色的充满活力的机体,这使得天空也随之 “化为神异的肉红”,在她周围,则是 “粉红的天空”,“血红的云彩”,“光芒四射的太阳”,“桃红和青白色的斗大的杂花”,“淡玫瑰似的光海” ……除了 《野草》中的某些篇章,大段的景物描写在鲁迅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通常的反映现实的小说中的风景描绘,往往着墨不多,而且仅限于一幅幅淡淡的水墨写意。而在这里对于荒古的苍穹的描绘,是一片霓红色的光影,高扬着诗情的幻想,闪耀着诱人的眩目的光辉,人物与景物交相辉映,呈现出一幅奇特而瑰丽的富于浪漫色彩的油彩画,分外有力地渲染了神话的境界。
作品采用强烈的对比度来衬托女娲: 人类无疑是世上最高等的“动物”,然而他们,尤其是他们中的败类,跟人类之母的女娲比较,则显得极其卑微而渺小,只配称为 “小东西”,这小东西就是女娲“揉捏”软泥时,在“两手里”诞生的;她碰着小东西只不过“就象触着一只毛刺虫”;紫藤“从山上长到天边”,如此巨大的紫藤,女娲则可信手挥舞,而小东西则只不过是溅起来的小泥点;女娲在太阳和月亮之间“躺倒”了,浩浩荡荡的“禁军”来扎寨,也不过占去了女娲身躯的一小部分……,这些描写虽然也在于展示女娲形象的崇高、伟岸,但不是孤立的描写,而是拿各类人群来作参照,从而形成强烈的对比度和强大的反差,其主要意图在于表现各种丑类的卑琐渺小和微不足道。
作品通过各种富有浪漫色彩的手法的运用,终于完成了一个不朽的艺术形象。尽管炼石补天的传说,曾经悠久广泛地流传于民间,表现了一种崇高的民族精神,但在这里,作者经过自己精心的艺术再创造,注入了自己强烈的感情,从而使它赋予了新鲜的艺术生命,谱写了一首富于创造精神,牺牲精神的人类圣母的颂歌。
鲁迅“新”编“故”事,绝不是要离开现实斗争去发思古之幽情,而是“借古事的躯壳来激发现代人之所应憎和应爱”。鲁迅自己也早在1922年从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得到借鉴:“取材古代的事实,注进新的生命去,便与现代人生出干系来。”这就充分说明了鲁迅的创作意旨在借古事来针砭当时黑暗的社会现实。20年代的中国,各派封建军阀争权夺利,连年混战,抢占肥沃国土,把国家搞得四分五裂,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但他们却还要打起“炎黄子孙”的旗号……这不就是《补天》中共工与颛顼争战,触破天体,祸及国家的局面么?至于那不辞劳苦,为补天而献身的女娲,正是象征鲁迅当年所希望的能力挽狂澜,振兴中华民族的英雄人物。
《故事新编》是鲁迅适应时代和战斗的要求创造的一种文学式样,而《补天》就是这一创造的伟大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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