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析】 《铸剑》结尾所署日期及鲁迅自述,小说当构思于1924年厦门时期,于1927年广州时期完成。
鲁迅1936年2月17日致徐懋庸的信中说:“《铸剑》的出典,现在完全忘记了,只记得原文大约二三百字,我是只给铺排,没有改动的。也许是见于唐宋类书或地理志上(那里的“三王冢”条下),不过简直没法查。”在1936年3月28日致增田涉的信中又说:“《铸剑》,……取材于幼时读过的书,我想也许是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里面。”在关于《故事新编》性质的论争中,几乎众口一辞,认为它是《故事新编》中取材于古代传说而又极少改动的一篇新编的历史小说。如鲁迅所指出,它大约取材于相传为曹丕所作的《列异传》和干宝的《搜神记》,而传说的故事则见于古代各种史籍。《吴越春秋》应是故事的最早出处,情节稍异,且无复仇事,《铸剑》原题为“眉间赤(尺)”,用故事中主人公命名。命名的原由,即从《搜神记》“王梦见一儿,眉间广尺,言欲报仇”而来。
传说中的故事是: 干将莫邪为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分雌雄二种,均为天下名器。他们将雌剑献给楚王,将雄剑藏匿起来。干将预料楚王会把他杀掉,嘱咐他的妻子,如他被杀,就叫未出生的儿子为他复仇。楚王梦见有人要向他报仇,就大肆追捕干将的儿子。干将的儿子后来得到一位侠客的帮助,终于替父亲报了仇。《铸剑》基本上延续了传说的故事情节。干将的儿子就是小说中的眉间尺,那个侠客就是小说中的宴之敖者——黑色人。
鲁迅从军阀统治下的北京到了厦门,开始构思《铸剑》,后又到广州,完成了这篇小说。其时,鲁迅已经亲历了 “女师大事件”和“三·一八惨案”,对反动统治者的专横、残暴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从而更进一步了解到斗争的艰巨、曲折和复杂。他到厦门,是“为了暂避军阀官僚‘正人君子’们的迫害,然而小半也在休息几时,及有些准备”①同时,鲁迅正值思想经历巨变的前夜,他需要静下来思考,厦门、广州正为他提供了条件。鲁迅在孤寂地思考着:他“还要反抗”,“与黑暗捣乱”,“对于 ‘绅士们’仍然加以打击”,“更向旧社会进攻”;要“永远进击”,向专制暴君复仇,即使“予及尔偕亡”也在所不惜。就精神上的某种相象而言,小说确实有现实的投影,尤其是鲁迅当时的情绪和心态的投影。
就故事的梗概而言,《铸剑》与它所取材的传说,确如鲁迅所说,没有更大的改动,但他的“铺排”却是精心熔铸的。从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眉间尺和黑色人身上,可以明显看出作者艺术加工的匠心。在眉间尺和宴之敖者即黑色人中间,艺术地再现了我国古代重然诺、轻生死的侠义精神。尤其是宴之敖者,从他的言行中,可以明显地看到古代游侠的影子 。不仅如此,作者还分明地在他的身上注入了时代的血液。作者把这个传说中的次要人物,提到主要人物的地位,并通过一系列言行的描写,揭示了这个人物的高尚品格和献身精神,使人物个性鲜明,处处闪烁着理想主义的光彩。这是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由于他“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作者自始至终用 “黑色人”来称呼他。他自荐要为眉间尺报仇,一不为博得所谓“义士”的美名,并认为这是一种“冤枉”,二不愿接受“同情于寡妇孤儿”的赞语,并认为这些是“受了污辱的名称”。他之所以要代人复仇,是因为“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新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这表明,黑色人在黑暗世界中受尽了伤害,他已经憎恶整个社会,包括他自己在内。这是严酷而残忍的现实生活促使他养成的一种强烈的愤世嫉俗心理。他对黑暗社会有一种强劲的复仇感,因此,代人复仇与自己复仇是一体相连的。同时,他不满于眉间尺简单的狙击行刺方式,而设计了“诱敌深入”的复仇方式。这表明,他善于复仇,长期的反抗斗争练就了他的复仇本领。他之所以善于复仇,在于他对敌我双方都有深切的了解。试看那几首奇异的歌:他看到了“伙颐连翩兮多少一夫(历史上的暴君一个接一个)”,要来一个“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用我们的头与暴君的头交换,两个暴君的仇人都为此自杀)”。更为难得的是,他宁愿以个人的生命去向黑暗的暴君复仇,竟用“自刎其颈”的方式去达到目的,这就更增加了故事的悲壮色彩。黑色人用“孩子的头”诱来王的头,又把自己的头割下来,三个头颅在金鼎中厮杀,最后,黑色人的头终于和眉间尺的头一道把王的头“咬得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待到知道王的头“确已断气”,这才 “四目相视,微微一笑”。正如有的论者所说,“这场血战是《铸剑》中浪漫主义的异峰突起”,“在这种浪漫主义的描写里充满了多少崇高和壮美的想象力,其中蕴藏着一种对专制君主深沉和决绝的复仇情绪”,“表现出就是死了以后也要继续复仇的坚韧不拔的愿望”,而“这种深切的愿望在人们心中是存在的,因而就显得真实可信和感人肺腑”。黑色人的复仇是战斗的复仇,是彻底的复仇。黑色人的性格是冷峻而阴郁的,这是黑暗世界的折磨所铸就的,冷酷而残忍的社会现实使他变得孤独而沉默,他要复仇,他不仅有复仇的深沉勇气,而且十分懂得复仇的策略和方法,同时他内心里也充满了热情,在眉间尺自刎后发出的叹息,就深刻显示了他内心的炽热情怀。
眉间尺是一个正在成长的复仇者。小说从眉间尺与水缸里的老鼠搏斗起笔。一只大老鼠掉在水缸里,因为每当夜间老鼠都来噬啮家具,搅得人们无法安睡,所以眉间尺对它的落水觉得畅快,在赏玩中带着憎恶,用芦柴将它浸入水中,等老鼠吸足了水,沉浮不定时,又觉得可怜起来,捞出放在地上,一面怕它逃脱,一面又无意踏死,于是自感作了恶,十分难受。这里不仅写出了眉间尺的优柔性格,而且表现了他的复杂感情,纯真、敏锐和细腻。在听了母亲的倾诉之后,他了解到自己丧亲的血海深仇,没有恐惧,没有彷徨,毅然接受了父亲临终的遗言,发誓要改变优柔的性情,在当夜的失眠中沉思着复仇的大业。但他缺乏斗争的经验,而要复仇,单靠勇气和决心是远远不够的。在听了黑色人的启示之后,他毫不迟疑地抽剑取下了自己的头;这颗不屈的头最后在金鼎的沸水中欢快的跳着 “最神奇的团圆舞”,引得大王来观看。当大王的头被黑色人割下也掉入鼎中后,这颗不屈的头又与大王的头在金鼎中大战一番,终于在黑色人的头的协助下,实现了复仇的愿望。这一形象的意义在于,战士的性格不是先天生成的,而应像铸剑一样,在斗争中去铸就。小说中写了眉间尺的性格弱点,写了他的缺乏经验,不懂得斗争的策略和方法,但也写出了他的由弱变强,由不成熟走向成熟的性格成长过程。
论者以为,黑色人和成熟起来的眉间尺,都是“铁的人物”,他们都呈现出一种刚劲有力的美。
小说中还描写了大王以及后妃和臣工们。大王是黑暗势力的代表,他凶狠、残暴,而又狡猾、机敏。他担心干将给别人再炼出好剑,与自己匹敌或超过自己,而要杀铸剑者,显示了他的凶暴、残忍; 当黑色人用“孩子的头”在金鼎中跳舞引诱他去观看时,眼光一遇,忽然警觉和惊疑起来,表现出他的狡猾、机敏。细节虽小,却增强了性格的丰富性。
后妃、臣工们商讨怎样辨认大王的头,白天黑夜开会也无计可施,结果只得将三个头颅和大王的身体一起放在金棺里埋葬,显示了专制政权下的宠臣们的无能。后妃和臣工们旷日持久地吵吵嚷嚷,葬礼前后在乱七八糟、混乱一团的中间收场,揭示了专制政权的腐朽,也显示出作者对专制政权的鄙弃,着墨不多,却显出了高度的现实主义艺术境界。
诚为有的论者所言,小说“着力描写的却是黑色人宴之敖者”。作者通过黑色人这一形象的塑造,“把复仇的性质升华到人民对统治者和压迫者的反抗”,“他忍受着过重的创伤,承担着过多的苦痛,他懂得生活的严峻和斗争的残酷,他的感情里只有憎恶,包括憎恶自己的无力,而把全部力量集中到一个神圣的目标,要为一切遭受苦难的人民报仇”。“冷峻是他的性格特征,这是复仇的需要,也是热情凝聚到极点的结果;像那把纯青的雄剑一样; 这是久经铸炼的坚决要为人民复仇的性格。他的一切行动指向一个目标,以生命向压迫者作无情的殊死的战斗”。“这个形象是鲁迅的伟大创造,它反映了鲁迅渴望和期待着新的战斗的巨大热情”。②
“伟丽雄壮”是《铸剑》的艺术特色。鲁迅在1936年3月28日致增田涉的信中还说到:“但要注意的,是那里面的歌”,又说“第三首歌,确是伟丽雄壮”。这些歌强调了复仇的意义和性质,大大增强了小说的战斗性和抒情性。其实这些歌,也可看作是鲁迅心中的歌。它不仅反映了鲁迅要求投入新的战斗的激情,也反映了当时处于大革命高潮时期的时代特点。
“三头大战” 是 《铸剑》 的高潮。在 “王头堕镬中”到“三头悉烂”之间有一大段人头大战的场景。对于这个场景,小说作者进行了着意的描写。这种充满浪漫主义的描写,动人心魄。开始是两头交战:“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相逢狭路。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很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鼎水即刻沸满,澎湃有声; 两头即在水中死战。”
接着,黑色人的头也加入战斗:“他的头一入水,即刻奔向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王忍不住叫一声 “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急鼻塌,满脸鳞伤。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人头大战的场景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发生的,这种描写无疑带有诡奇的神异色彩,使“伟丽雄壮”的艺术特色得到进一步的体现,而小说的主题和人物性格也由此得到深一层的显示。
小说的另外几个场景描写也是颇具色彩的。如母子夜话一场,以严肃而又凄怨的情调渲染了悲壮的氛围,又如森林之夜一场,用冷峭而又幽深的笔墨描绘出眉间尺与黑色人对话的情景,都能感人肺腑,耐人寻味。
从整体上看,《铸剑》是忠于它所依据的传说,“只给铺排,没有改动的”。但在某些地方,作者也恰当地织入了想象,对传说进行了丰富和补充。如开头对眉间尺性格的刻划,大王杀干将原因的剖析,黑色人玩戏法,以及 “三头大战” 的情节,就是作者加进去的。《列异传》写干将有心藏起雄剑,只献一把雌剑给大王,而鲁迅则加以“点染”、“铺排”,写干将深知大王残忍而又猜忌,耽心干将再给别人炼成好剑,一定会杀自己,才让妻子藏剑,并嘱未出生的儿子报仇。这就将人们在专制政权下走投无路的现实揭示出来,也增强了眉间尺和黑色人复仇的正义性。“三头大战”的虚构,更把复仇的情感和战斗的激情升华到诗的境界,使作品放射出浪漫主义的异彩。结尾处关于三个头颅分辨的余波,自然也是加上去的,讽刺意味很浓。
《铸剑》从创作方法上看,主要是发挥了浪漫主义的优点,以浓郁的激情,描绘出想象中的令人惊心动魄的情景,在“伟丽雄壮”的画幅中,深化了主题。在叙写中,也织入了一些现实主义的情节,如眉间尺与老鼠搏斗,大王出巡,眉间尺与黑色人对话,干瘪脸少年捣乱,以及大王死后宫廷里的议论等,笔法简炼,含义深刻,达到了高度的艺术水准。可以说,在《故事新编》中,《铸剑》 在艺术上是风格独具的。
有的论者以为,《故事新编》是鲁迅架起的“沟通历史和现实的艺术之桥”。并认为,它的主要艺术成就是“写活了古人”,“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是这部小说集艺术生命力的根本所在”。《铸剑》等小说的主要艺术成就,也在于它们“塑造了不平凡环境中的理想人物”。黑色人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有的,但作者把普通人的品德、勇气,概括到他身上,予以理想化,就使这一形象产生了更为强烈的感人力量。
末了,还要指明一点,在《铸剑》中所要揭示的战斗复仇的主题还体现了鲁迅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精神,这种精神贯穿了鲁迅的一生,在鲁迅早期的论文乃至散文、杂文中都有这种思想的闪光。
注释
①《两地书一、二》。
②王瑶《鲁迅作品论集.‘故事新编’散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8月版)第2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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