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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五十九“圣武”》原文、注释和赏析

2020-03-19 20:43:58

  我前回已经说过 “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 的话了; 今天忽然又有些意见,便再写在下面:

  我想,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而且许多论者反要以此自豪。我们只要留心译本上的序跋,以及各样对于外国事情的批评议论,便能发见我们和别人的思想中间,的确还隔着几重铁壁。他们是说家庭问题的,我们却以为他鼓吹打仗;他们是写社会缺点的,我们却说他讲笑话;他们以为好的,我们说来却是坏的。若再留心看看别国的国民性格,国民文学,再翻一本文人的评传,便更能明白别国著作里写出的性情,作者的思想,几乎全不是中国所有。所以不会了解,不会同情,不会感应;甚至彼我间的是非爱憎,也免不了得到一个相反的结果。

  新主义宣传者是放火人么,也须别人有精神的燃料,才会着火;是弹琴人么,别人的心上也须有弦索,才会出声;是发声器么,别人也必须是发声器,才会共鸣。中国人都有些不很像,所以不会相干。

  几位读者怕要生气,说,“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中华民国以来,也因为主义上死了多少烈士,你何以一笔抹杀?吓!”这话也是真的。我们从旧的外来思想说罢,六朝的确有许多焚身的和尚,唐朝也有过砍下臂膊布施无赖的和尚;从新的说罢,自然也有过几个人的。然而与中国历史,仍不相干。因为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

  中国历史的整数里面,实在没有什么思想主义在内。这整数只是两种物质,——是刀与火,“来了”便是他的总名。

  火从北来便逃向南,刀从前来便退向后,一大堆流水帐簿,只有这一个模型。倘嫌“来了”的名称不很庄严,“刀与火”也触目,我们也可以别想花样,奉献一个谥法,称作 “圣武”,便好看了。

  古时候,秦始皇帝很阔气,刘邦和项羽都看见了;邦说,“嗟乎! 大丈夫当如此也!”羽说,“彼可取而代也!” 羽要 “取” 什么呢? 便是取邦所说的 “如此”。“如此”的程度,虽有不同,可是谁也想取; 被取的是“彼”,取的是“丈夫”。所有“彼”与“丈夫”的心中,便都是这 “圣武”的产生所,受纳所。

  何谓“如此”?说起来话长; 简单地说,便只是纯粹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威福,子女,玉帛,——罢了。然而在一切大小丈夫,却要算最高理想(?) 了。我怕现在的人,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大丈夫“如此”之后,欲望没有衰,身体却疲敝了;而且觉得暗中有一个黑影——死——到了身边了。于是无法,只好求神仙。这在中国,也要算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求了一通神仙,终于没有见,忽然有些疑惑了。于是要造坟,来保存死尸,想用自己的尸体,永远占据着一块地面。这在中国,也要算一种没奈何的最高理想了。我怕现在的人,也还被这理想支配着。

  现在的外来思想,无论如何,总不免有些自由平等的气息,互助共存的气息,在我们这单有“我”,单想“取彼”,单要由我喝尽了一切空间时间的酒的思想界上,实没有插足的余地。

  因此,只须防那“来了”便够了。看看别国,抗拒这“来了”的便是有主义的人民。他们因为所信的主义,牺牲了别的一切,用骨肉碰钝了锋刃,血液浇灭了烟焰。在刀光火色衰微中,看出一种薄明的天色,便是新世纪的曙光。

  曙光在头上,不抬起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析】 这篇随感录作于1919年,发表在1919年5月15日出版的 《新青年》 第6卷第5号马克思主义研究专号上,署名唐俟。同期发表的还有 《五十六“来了”》、《五十七 现在的屠杀者》、《五十八 人心很古》 三篇及小说 《药》。

  这篇随感录以《“圣武”》为题,指斥了中国人对革命的麻木,任凭封建军阀的宰割而不知为了正义和真理奋起反抗,用热血浇灭军阀混战的烽烟,用自己的骨肉铸起民主、富强的长城,以及大小丈夫们的“最高理想”——“纯粹的兽性方面的欲望的满足”。中国也有六朝焚身的和尚,唐朝为求布施无赖砍下胳膊的和尚。即使出了一个谭嗣同、陈天华也并不代表历史,且还不一定为民众所理解。于是中国形成了这样一种独特的心态:强权暴力来了,人们一是躲避,二是顺受。鲁迅用了一个形象的话来概括,就是“来了”! 在中国历史上,老百姓始终就像躲兵荒一样,挣扎在生命线上。因此就像小说里的一样,张作霖的奉军进关了,在枪烟与炮火中,人们一声 “来了”,便向南跑; 张勋的辫子军荷枪实弹地卷土重来,于是人们又是一声 “来了”,便向北跑。如是往复,便成了中国历史的主体。由此也构成了中国统治者的最高准则,抢得天下便是王。抢天下则靠的是刀与火,也就是“来了”,即 “圣武”。因而一部中国历史竟被这“圣武”的业绩淹没了,再也没有其他什么民主科学了,实在是莫大的悲哀。故作者开篇就用冷峻的笔触写道:“我们中国本不是发生新主义的地方,也没有容纳新主义的处所,即使偶然有些外来思想,也立刻变了颜色”。激愤激溢于言表。中国虽有五千年文明,文艺复兴却发祥在意大利,工业革命孕育于英国,十月革命诞生在俄国;而八国联军却开到了北京,圆明园只留下了几根悲壮的石柱。辛亥革命只打倒了一个皇帝,改了一个年号,留下了临时大总统、总理、执政的名词术语。因而作者渴望着,期待着,总有一天打破这“来了”——“圣武”统治的历史,像别国的人民一样,成为有主义的人民,用 “骨肉碰钝了锋刃”,抗拒这 “来了” 的到来。

  这时,鲁迅还只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因此他仍处于苦闷的探索战斗中。客观上,十月革命的炮声刚刚给中国带来了马克思主义,中国共产党还没有诞生,他渴望、憧憬着中国来场疾风暴雨式的革命,创造一个新中国,处于五四前夜的鲁迅,因而只能像《药》中一样,在夏瑜的坟前安放一个花环,留下光明的尾巴。因此,本文中他只能渴望和憧憬,透过十月革命看到中国前途的一线曙光。因而鲁迅在结尾写道:“曙光在头上,不抬头,便永远只能看见物质的闪光。”

  文章以“圣武”为题,充满了辛辣的讽刺,体现了鲁迅杂文的一贯风格。这种运用反语的辛辣讽刺,比比皆是,如“中国时常有将性命去殉他主义的人……”等,把那些封建卫道者的丑态表现得淋漓尽致。从行文看,全篇文笔犀利尖刻。以“圣武”为题,从“什么主义都与中国无干”入手,将封建卫道者们自豪的“国粹”一一抖落出来,公诸于众,进而赞颂别国 “有主义的人民”,在严密的论证中,糟粕和精华自然分野,破立有机融合,表现了作者精湛的论证技巧。

  字数:2627

  作者:苑容宏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428-429页.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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