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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并非闲话》原文、注释和赏析

2020-03-20 10:37:32

  凡事无论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觉。即如这一回女子师范大学的风潮,我因为在那里担任一点钟功课,也就感到震动,而且就发了几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报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违了“和光同尘”的古训了,但我就是这样,并不想以骑墙或阴柔来买人尊敬。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十五期,很觉得有些稀奇。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页上目录已经整齐(初版字有参差处),就证明着至少是再版。我想:为什么这一期特别卖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内容改变了么?翻开初版来,校勘下去,都一样;不过末叶的金城银行的广告已经杳然,所以一篇《女师大的学潮》就赤条条地露出。我不是也发过议论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来是赞成杨荫榆校长的,和我的论调正相反。做的人是“一个女读者”。

  中国原是玩意儿最多的地方,近来又刚闹过什么“琴心是否女士”问题,我于是心血来潮,忽而想: 又捣什么鬼,装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为接着就起了别一个念头,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这种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们也何至于一定用裙子来做军旗。我就将我的念头打断了。

  此后,风潮还是拖延着,而且展开来,于是有七个教员的宣言发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报》上,其中的一个是我。

  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三十日发行(其实是二十九日已经发卖) 的《现代评论》上,西滢先生就在《闲话》的第一段中特地评论。但是,据说宣言是“《闲话》正要付印的时候”才在报上见到的,所以前半只论学潮,和宣言无涉。后来又做了三大段,大约是见了宣言之后,这才文思泉涌的罢,可是《闲话》付印的时间,大概总该颇有些耽误了。但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见这是一段要紧的 “闲话”。

  《闲话》中说,“以前我们常常听说女师大的风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势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动,可是我们总不敢相信。” 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几句”,加上圈子,评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为“流言更加传布得厉害”,遂觉“可惜”,但他说“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些话我觉得确有些超妙的识见。例如“流言”本是畜类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实在应该不信它。又如一查籍贯,则即使装作公平,也容易启人疑窦,总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则同籍的人固然惮于在一张纸上宣言,而别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了。这些“流言”和“听说”,当然都只配当作狗屁!

  但是,西滢先生因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叹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却以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县官坐堂,往往两造各责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没有了,可是终于不免为胡涂虫。假使一个人还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说的好;否则,虽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会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和卑劣。宣言中所谓“若离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为此辈的手段写照。而且所谓“挑剔风潮”的”流言”,说不定就是这些伏在暗中,轻易不大露面的东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没有调查详细的事实,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滢先生虽说“还是不信”,却已为我辈“可惜”,足见流言之易于惑人,无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却直到看见这《闲话》之后,才知道西滢先生们原来“常常”听到这样的流言,并且和我偶尔听到的都不对。可见流言也有种种,某种流言,大抵是奔凑到某种耳朵,写出在某种笔下的。

  但在《闲话》的前半,即西滢先生还未在报上看见七个教员的宣言之前,已经比学校为“臭毛厕”,主张“人人都有扫除的义务”了。为什么呢?一者报上两个相反的启事已经发现;二者学生把守校门;三者有“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教员开会的奇闻”。但这所述的“臭毛厕”的情形还得修改些,因为层次有点颠倒。据宣言说,则“饭店开会”,乃在“把守校门”之前,大约西滢先生觉得不“最精彩”,所以没有摘录,或者已经写好,所以不及摘录的罢。现在我来补摘几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颦——

  ……迨五月七日校内讲演时,学生劝校长杨荫榆先生退席后,杨先生乃于饭馆召集校员若干燕饮,继即以评议会名义,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由是全校哗然,有坚拒杨先生长校之事变。……”

  《闲话》里的和这事实的颠倒,从神经过敏的看起来,或者也可以认为“偏袒”的表现;但我在这里并非举证,不过聊作插话而已。其实,“偏袒”两字,因我适值选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厌观,倘用别的字,便会大大的两样。况且,即使是自以为公平的批评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长同籍贯,或是好朋友,或是换帖兄弟,或是叨过酒饭,每不免于不知不觉间有所“偏袒”。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当侃侃而谈之际,那自然也许流露出来。然而也没有什么要紧,局外人那里会知道这许多底细呢,无伤大体的。

  但是学校的变成“臭毛厕”,却究竟在“饭店招集教员”之后,酒醉饭饱,毛厕当然合用了。西滢先生希望“教育当局”打扫,我以为在打扫之前,还须先封饭店,否则醉饱之后,总要拉矢,毛厕即永远需用,怎么打扫得干净?而且,还未打扫之前,不是已经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粪便增光,蛆虫成圣的,打扫夫又怎么动手? 姑无论现在有无打扫夫。

  至于“万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实在是斩钉截铁的办法。正应该这样办。但是,世上虽然有斩钉截铁的办法,却很少见有敢负责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说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却以局外人自居;满肚子怀着鬼胎,而装出公允的笑脸;有谁明说出自己所观察的是非来的,他便用了“流言”来作不负责任的武器:这种蛆虫充满的“臭毛厕”,是难于打扫干净的。丢尽“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态,现在和将来还多着哩!

  五月三十日。

  【析】 二十年代中期,在围绕着北京女师大风潮所展开的严峻斗争中,资产阶级文人陈西滢以《现代评论》为阵地,用写作《闲活》的形式,诋毁学潮,中伤鲁迅,为反动势力张目。他散布流言蜚语却又故作“中庸”之状。鲁迅与之针锋相对,写了一批犀利深刻的杂文,给予无情揭露与有力批驳。《并非闲话》即是其中一篇颇具特色的论辩性杂文。

  同敌手论战,鲁迅认为,与其辩诬,不如别辟蹊径,给论敌以猝不及防的沉重打击。《并非闲话》即是如此。面对陈西滢在《粉刷毛厕》这篇“闲话”中的攻讦诽谤,鲁迅不予置辩,而是着意于审“丑”观照中,将叭儿文人的卑劣行径摄入笔端,通过艺术“曝光”,予以再现,从而克敌制胜。其艺术表现手法多样。

  首先,就近取譬,类比映照,讽喻论敌。《并非闲话》的“由头”(即开端)匠心独运,并未先抛论敌,树立靶子。而是采用 “题外话”方式,从《现代评论》 第一卷第十五期的再版与卖送谈起,由远及近,以虚带实,切入本题。5月12日,鲁迅在 《京报副刊》 上“发了几句感慨”①,为学生申张正义。时隔三四天,便“忽然接到一本《现代评论》十五期”。这期刊物系新印再版,且“特别卖的多,送的多”,使人顿生疑窦。经校勘,它与初版显然不同处,只是去掉了末叶的广告,使 《女师大的风潮》这篇 “赞同杨荫榆校长” 的文章“赤条条地露出”。而 “做” 文者未署真名,“送” 刊者也隐匿了身份。这段叙中带刺的文字,于隐约其词中示谕人们:身居黑幕的“帮闲文人”不过是心怀叵测、怕见光明的 “鬼蜮”。作者由此联想到 “琴心女士”②的丑闻,以此类比,缘事生议,佯装捣鬼乃“正人君子”惯用的伎俩。然后由此及彼,笔锋直刺论敌,“想到近来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动的,一看见别人明白质直的言动,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动,是某党,是某系”。其灵魂之卑劣,“正如偷汉的女人的丈夫,总愿意说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觉舒畅”。《并非闲话》的 “由头”取类设喻,以 “丑”为镜,使陈西滢的“二丑”本相已露端倪。文章起始即先发制人,将论敌置于狼狈境地,为论辩的有力展开积蓄了文势。

  其次,描绘特征,揭开假面,示其本相。《并非闲话》对“丑”的否定性观照,不重在外形,而是着力描绘与揭示其荒谬可憎的表现特征,活画出“叭儿文人”的丑恶灵魂。

  表征之一: 曲折吞吐,欲盖弥彰。五月二十七日,鲁迅邀集六名教员,联名发表了支持女师大风潮的《宣言》。仅过两天,陈西滢抨击学潮,中伤鲁迅的 《闲话》也见诸《现代评论》。鲁迅不无揶揄地指出:“这回的反响快透了”。一个“快”字,形象地再现了陈西滢那急不可奈的“帮闲”心态。为了掩盖本相,《闲话》闪烁其词,烟罩雾绕:《闲话》正要付印时,才在报上看见《宣言》。鲁迅一眼洞穿,这是障眼法,并给以剔肤见骨地剖析。《闲话》 以洋洋三段訾议 《宣言》,也是“文思泉涌”,有感而发。况且付印,“总该颇有些耽误”,但出笼之快,是“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由此足见,这并非局外人的闲谈偶议,而是蓄意之作。陈西滢急于为主人 “帮闲” 的丑态昭然若揭。

  表征之二: 流言公论,貌似中庸。陈西滢在 《闲话》中施放暗箭,诬陷鲁迅,却又故作敦厚:“还是不信我们平素所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但“宣言一出”,流言更甚,很觉可惜。鲁迅高屋建瓴,洞幽烛微,抓住敌论的要害是流言公论,貌似中庸。由是“伺隙乘虚”③砉然一击。因联名发表 《宣言》 的七人中,有六人都是浙江人和北大国文系教授,陈西滢便以“某籍某系”影射鲁迅等人是结党营私,鼓动风潮,传布流言。鲁迅就其荒谬逻辑,加以归谬推论,陈氏与杨荫榆同为无锡人,那么“也不便在暗中给同籍的人帮忙了”。仅此一例,寥寥数语,戳敌要害。陈西滢自以为钢鞭的“据说”,却“只配当作狗屁!”《闲话》者,实乃流言也。而所谓“尊敬”、“可惜”这些堂皇之词,所表白的不过是自己的阴险与卑劣。以流言公论为武器,正是陈西滢“帮忙”嘴脸的自我暴露。

  表征之三:颠倒是非,为虎作伥。大凡两面派都惯用谣言惑众的手法。陈西滢也是如此。他詈责学生“闹得太不象样”,理由之一,是竟然出现了 “校长不能在学校开会,不得不借邻近的饭店招集教员开会的奇闻”。鲁迅以 《宣言》之摘录举证,怒而戟指,陈西滢对“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④的丑恶与凶残,视而不见,只字不提,反而颠倒事实,为 “屠夫” 粉饰。“偏袒”二字,恰好成了他的自我写照。更甚者,陈西滢 “比学校为 ‘臭毛厕’”,寄望于反动当局清除打扫“万不可再敷衍姑息”。鲁迅愤激难抑,外化为辛辣的反讽,将叭儿文人替主子嗅着味道,助纣为虐的“帮凶”面目昭示于众。

  文人“弄臣”,古已有之,而陈西滢集帮闲、帮忙、帮凶三任于一身;其卑劣丑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假面被揭原形毕露,陈西滢乔装打扮的“正人君子”相即刻崩毁,而他的流言公论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并非闲话》以“丑”为象的审美图式,融情于事,结情为理,寓理于形。内在情思与外在形式的“异质同构”,将腐朽化为神奇。它既是战斗的“匕首”或“投枪”,也是一朵溢香流彩的艺术之花。

  字数:4480

  注释

  ①即《忽然想到》之七。

  ②1925年1月,北京女师大新年同乐会演出北大学生欧阳兰所作独幕剧《父亲的归来》,内容几乎完全抄袭日本菊池宽的《父归》,经人在《京报副刊》上指出后,除欧阳兰本人作文答辩外,还出现了署名“琴心”的女师大学生,也作文为她辩护。所谓“琴心”女士,是欧阳兰的女友夏雪纹(当时在女师大读书)的别号,而署名“琴心” 的文字,是欧阳兰自己作的。

  ③鲁迅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

  ④鲁迅《“碰壁”之后》。

  作者:廖安厚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457-459页.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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