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信
L.S. 先生:
要这样冒昧地麻烦先生的心情,是抑制得很久的了,但像我们心目中的先生,大概不会淡漠一个热忱青年的请教的吧。这样几度地思量之后,终于唐突地向你表示我们在文艺上——尤其是短篇小说上的迟疑和犹豫了。
我们曾手写了好几篇短篇小说,所采取的题材: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的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来; 一个是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划在创作里面,——不知这样内容的作品,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我们初则迟疑,继则提起笔又犹豫起来了。这须请先生给我们一个指示,因为我们不愿意在文艺上的努力,对于目前的时代,成为白费气力,毫无意义的。
我们决定在这一个时代里,把我们的精力放在有意义的文艺上,借此表示我们应有的助力和贡献,并不是先生所说的那一辈略有小名,便去而之他的文人。因此,目前如果先生愿给我们以指示,这指示便会影响到我们终身的。虽然也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但总不愿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刻划出来——这脾气是否妥当,确又没有十分的把握了。所以三番五次的思维,只有冒昧地来唐突先生了。即祝近好!
Ts-c. Y. 及Y-f. T. 上 十一月廿九日。
回信
Y及T先生
接到来信后,未及回答,就染了流行性感冒,头重眼肿,连 一个字也不能写,近几天总算好起来了,这才来写回信。同在上海,而竟拖延到一个月,这是非常抱歉的。
两位所问的,是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取来应用的材料的问题。而作者所站的立场,如信上所写,则是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如果是战斗的无产者,只要所写的是可以成为艺术品的东西,那就无论他所描写的是什么事情,所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对于现代以及将来一定是有贡献的意义的。为什么呢?因为作者本身便是一个战斗者。
但两位都并非那一阶级,所以当动笔之先,就发生了来信所说似的疑问。我想,这对于目前的时代,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假使永是这样的脾气,却是不妥当的。
别阶级的文艺作品,大抵和正在战斗的无产者不相干。小资产阶级如果其实并非与无产阶级一气,则其憎恶或讽刺同阶级,从无产者看来,恰如较有聪明才力的公子憎恨家里的没出息子弟一样,是一家子里面的事,无须管得,更说不到损益。例如法国的戈兼,痛恨资产阶级,而他本身还是一个道道地地资产阶级的作家。倘写下层人物(我以为他们是不会“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罢,所谓客观其实是楼上的冷眼,所谓同情也不过空虚的布施,于无产者并无补助。而且后来也很难言。例如也是法国人的波特莱尔,当巴黎公社初起时,他还很感激赞助,待到势力一大,觉得于自己的生活将要有害,就变成反动了。但就目前的中国而论,我以为所举的两种题材,却还有存在的意义。如第一种,非同阶级是不能深知的,加以袭击,撕其面具,当比不熟悉此中情形者更加有力。如第二种,则生活状态,当随时代而变更,后来的作者,也许不及看见,随时记载下来,至少也可以作这一时代的记录。所以对于现在以及将来,还是都有意义的。不过即使“熟悉”,即未必便是“正确”,取其有意义之点,指示出来,使那意义格外分明,扩大,那是正确的批评家的任务。
因此我想,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这样写去,到一个时候,我料想必将觉得写完,——虽然这样的题材的人物,即使几十年后,还有作为残滓而存留,但那时来加以描写刻划的,将是别一种作者,别一样看法了。然而两位都是向着前进的青年,又抱着对于时代有所助力和贡献的意志,那时也一定能逐渐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识,看见新路的。
总之,我的意思是: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此复,即颂
近佳。
L.S. 启。十二月二十五日。
【析】 1930年3月,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后,无产阶级文学(普罗文学)运动的发展进入了一个新阶段。在创作方面也出现了一批实践普罗文学主张的创作,如华汉的 《地泉》 三部曲、蒋光慈的 《短裤党》、《野祭》、《菊芬》、《冲出云围的月亮》、《咆哮的土地》(即《田野的风》)等。作为无产阶级文学的最初尝试,这些作品对中国现代文学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但在这些创作中,也都普遍存在着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革命的罗漫谛克”倾向较为突出。怎样纠正这种不良倾向,是鲁迅非常关心的问题。正在这个时候,有两个文学青年来信就文学创作的题材问题向他求教。鲁迅即借回信的机会,把自己关于小说题材问题的长期思考的结果披露出来。这封回信和来信,都发表在1932年1月5日 “左联” 出版的刊物 《十字街头》 第三期上。表明来信和鲁迅的答复都不仅仅是一般地问答,而具有更为普遍的意义。
给鲁迅去信求教的两位青年,Y,是沙汀,T,是艾芜;沙汀原名杨子青,艾芜原名汤道耕,这里的Y、T,是他们原名拼音第一个字母。当时,这两位青年都开始尝试进行小说创作,沙汀所取的题材“是专就其熟悉的小资产阶级的青年,把那些在现时代所显现和潜伏的一般的弱点,用讽刺的艺术手腕表示出来”;艾芜拟以其南行为题材,“专就其熟悉的下层人物——在现时代大潮流冲击圈外的下层人物,把那些在生活重压下强烈求生的欲望的朦胧反抗的冲动,刻划在创作里面”,但他们对于这样的创作“究竟对现时代,有没有配说得上有贡献的意义”“迟疑”和“犹豫”不决,但又不愿如他们所 “曾看见过好些普罗作家的创作” 一样,“把一些虚构的人物使其翻一个身就革命起来,却喜欢捉几个熟悉的模特儿,真真实实地刻划出来”,而对此,他们也无把握。所以“只有冒昧地来唐突先生”,向他请教了。
显然,沙汀、艾芜所提出的问题即题材问题和创作方法问题并不仅仅是一二文学青年在创作上的彷徨,而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读者和作者对普罗文学创作的共同的看法和惶惑。鲁迅对他们的答复,其意义自然也就超出了个人通信的范围了。
回信中,鲁迅针对来信提出的问题,概括回答说:“两位所问的,是写短篇小说的时候,取来应用的材料的问题。而作者所站的立场,……则是小资产阶级的立场。如果是战斗的无产者,只要所写的是可以成为艺术品的东西,那就无论他所描写的是什么事情,所使用的是什么材料,对于现代以及将来一定是有贡献的意义的。”“但两位都并非那一阶级”,虽然如此,即使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进行创作,“我想,这对于目前的时代,还是有意义的,然而假使永是这样的脾气,却是不妥当的。”接着,以外国作家为例,来分析“永是这样的脾气”的危害,指出其“于无产者并无补助”。从中国目前的实际出发,鲁迅又就来信提出的具体题材问题回答说:“我以为所举的两种题材,却还有存在的意义。” 并就其之所以存在意义的原因作出仔细的分析。根据这种分析,鲁迅指出:“两位是可以各就自己现在能写的题材,动手来写的。不过选材要严,开掘要深,不可将一点琐屑的没有意思的事故,便填成一篇,以创作丰富自乐。”同时,对来信者加以鼓励,“然而两位都是向着前进的青年,又抱着对于时代有所助力和贡献的意志,那时也一定能逐渐克服自己的生活和意识,看见新路的。”
信末,鲁迅又对自己的意思加以归纳概括,强调:“现在能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必趋时,自然更不必硬造一个突变式的革命英雄,自称 ‘革命文学’;但也不可苟安于这一点,没有改革,以致沉没了自己——也就是消灭了对于时代的助力和贡献。”这封信主要是具有针对性地回答问题,阐述自己的看法的,所以带有明显的分析和论说的特点。鲁迅在沙汀艾芜谈的两种题材的创作时说:“我想,这对于目前的时代,还是有意义的”。“还是”是对其所可能具有的意义的程度的限制;更为重要的,还在于随后指出:“然而假使永是这样的脾气,却是不妥当的。”随后又举例来加以说明。这里的论说分析,既是从中国文坛的实际出发的,也是分寸明确,发展辩证的。文章的结构也很严密,开头先从来信中概括出主要的问题,然后逐次加以解答,解答中,逐层分析,举例说明,态度严谨,结尾,归纳概括自己的主要观点加以强调,具有很强的说服力。
沙汀和艾芜当时是尚未进入文坛的无名文学青年,与鲁迅素不相识。但鲁迅给他们回信不仅认真负责,而且非常亲切。对 “竟拖延到一个月”“未及回答”的原因加以解释,并表示“这是非常抱歉的”,这种态度,既亲切,又平易,体现了鲁迅先生宽广博大的胸怀和对文学新人的精心培养的殷切之心,读来也令人感动。
字数:3571
作者:张效民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584-58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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