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尚知贪生”,中国百姓向来自称“蚁民”,我为暂时保全自己的生命计,时常留心着比较安全的处所,除英雄豪杰之外,想必不至于讥笑我的罢。
不过,我对于正面的记载,是不大相信的,往往用一种另外的看法。例如罢,报上说,北平正在设备防空,我见了并不觉得可靠;但一看见载着古物的南运,却立刻感到古城的危机,并且由这古物的行踪,推测中国乐土的所在。
现在,一批一批的古物,都集中到上海来了,可见最安全的地方,到底也还是上海的租界上。
然而,房租是一定要贵起来的了。
这在“蚁民”,也是一个大打击,所以还得想想另外的地方。
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生命圈”。这就是说,既非“腹地”,也非“边疆”,是介乎两者之间,正如一个环子,一个圈子的所在,在这里倒或者也可以“苟延性命于×世”的。
“边疆”上是飞机抛炸弹。据日本报,说是在剿灭“兵匪”;据中国报,说是屠戮了人民,村落市廛,一片瓦砾。“腹地”里也是飞机抛炸弹。据上海报,说是在剿灭“共匪”,他们被炸得一塌胡涂;“共匪”的报上怎么说呢,我们可不知道。但总而言之,边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虽然一面是别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则一。只有在这两者之间的,只要炸弹不要误行落下来,倒还有可免“血肉横飞”的希望,所以我名之曰 “中国人的生命圈”。
再从外面炸进来,这“生命圈”便收缩而为“生命线”;再炸进来,大家便都逃进那炸好了的“腹地”里面去,这 “生命圈”便完结而为 “生命○”。
其实,这预感是大家都有的,只要看这一年来,文章上不大见有“我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套话了,便是一个证据。而有一位先生,还在演说上自己说中国人是“弱小民族”哩。
但这一番话,阔人们是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不但有飞机,还有他们的 “外国”!
四月十日。
【析】 这篇文章一开头运用反讽手法,讽刺30年代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广大中国人民的生命得不到保障,因此“时常留心着比较安全的处所”。这一开头为全文作了铺垫,也为全文确立了议论的中心。
接着,文章由“留心着比较安全的处所”这一话题展开。他对国民党报纸的文章,采用 “正面文章反看法”,对于“北平正在设备防空”的报道,“见了并不觉得可靠”,而由一批批古物南运上海,推测到它是国民党反动派“乐土的所在”。这就揭露了国民党政府在日本侵略者面前奉行不抵抗主义的丑恶行径,也反映了作者观察与分析问题的深刻、敏锐。
既然上海是国民党反动派“乐土的所在”,那么,达官贵人必然麋集上海,房租一定随之暴涨。“这在 ‘蚁民’,也是一个大打击”。毫无疑问,上海对于他们来说,不可能是“乐土的所在”,“所以还得想想另外的地方”。
以上文章第一部分由 “时常留心着比较安全的处所”推测到上海是“最安全的地方”,再转入上海房租一定要贵起来,“所以还得想想另外地方”。文章经过这两次转折,已经充分说明,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对于中国人民来说,根本不存在 “比较安全的处所”。
峰回路转,作者另出新意。“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生命圈” 一句,承上启下。这个 “生命圈”,“既非‘腹地’,也非 ‘边疆’,是介乎两者之间”的 “一个圈子的所在”。国民党军队对“腹地”——江西等革命根据地实行反革命军事 “围剿”,日本侵略军对 “边疆”——当时热河一带狂轰滥炸,自然都不安全,所以鲁迅说在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圈子的所在,“在这里倒或者也可以 ‘苟延性命于×世’”。仿诸葛亮《前出师表》中“苟全性命于乱世”一语,其意是说国民党统治下人民过的不知是什么世道,从而有力地抨击了30年代的黑暗社会。愤怒的感情以幽默的语调出之,益发闪耀出讽刺的光芒。
文章接着对 “生命圈” 这一隐喻作了具体解释。“据日本报”,“据上海报”,按照作者的“正面文章反看法”,日本报的所谓剿灭 “兵匪”,上海报的所谓剿灭“共匪”,都是在残杀中国共产党人和广大人民。因此作者说:“虽然一面是别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被炸则一。”
鲁迅的观察与分析并非到此为止。日本侵略野心是无止境的,他们妄图并吞全中国。于是鲁迅进一步指出,日本侵略者“再从外面炸进来,这‘生命圈’便收缩而为 ‘生命线’;再炸进来,大家便都逃进那炸好了的 ‘腹地’ 里面去,这 ‘生命圈’ 便完结而为 ‘生命○’”。“生命○”即“生命零”,即再也没有存身之处了。这是因为,作为“腹地”的江西等革命根据地,是被国民党反动派视作“心腹之患”的,逃进去的人民,将再一次被当作 “共匪” 而轰炸。
接着,作者指出:“这预感是大家都有的”,并列举了两个证据,用来证明中国人的“生命圈”将要完结为“生命○”。
文章结尾指出阔人们 “不但有飞机,还有他们的‘外国’”,这就揭露了地主资本家投靠蒋介石政府的本质,也勾划了他们追随蒋介石政府卖国求荣的无耻嘴脸,从而告诉读者,作为文章题目 《中国人的生命圈》中的“中国人”,专指中国广大的老百姓,阔人们自然是不在内的”。这就照应了题目。
这篇杂文采用了迂回往复渐次推进的章法,作者从自己“时常留心着比较安全的处所”谈起,由古物的南运推测上海是“最安全的地方”,又想到上海房租一定要贵起来,“所以还得想想另外的地方”,于是“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 ‘生命圈’”。再由生命圈而生命线,由生命线而“生命○”。作者层层剩笋,步步深入,在水到渠成之时,由 “生命圈”归结到 “生命○”,因而揭露中日反动派屠杀中国人民,造成中国人民无存身之处时,产生了令人信服的逻辑力量,也大大增加了文章的深刻性。
讽刺手法的创新也是本篇的特点,作者在文中仿诸葛亮《前出师表》“苟全性命于乱世”句,拈出 “苟全性命于×世”,既十分有力地抨击了国民党反动统治,又收到幽默含讥的艺术效果。此外,作者将广大中国人民在日本侵略军和国民党军队狂轰滥炸下无存身之处写作“生命○”,这奇特的用法收到了同样的艺术效果。“×”、“○”等符号、数字的独特运用,体现了鲁迅于反语之外,在讽刺手段上的创新。
字数:2461
作者:潘颂德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637-6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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