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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女吊》原文、注释和赏析

2020-03-24 16:20:37

  大概是明末的王思任说的罢:“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垢纳污之地!”这对于我们绍兴人很有光彩,我也很喜欢听到,或引用这两句话。但其实,是并不的确的; 这地方,无论为那一样都可以用。

  不过一般的绍兴人,并不像上海的“前进作家”那样憎恶报复,却也是事实。单就文艺而言,他们就在戏剧上创造了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这就是“女吊”。我以为绍兴有两种特色的鬼,一种是表现对于死的无可奈何,而且随随便便的“无常”,我已经在《朝华夕拾》里得了绍介给全国读者的光荣了,这回就轮到别一种。

  “女吊”也许是方言,翻成普通的白话,只好说是“女性的吊死鬼”。其实,在平时,说起“吊死鬼”,就已经含有“女性的”的意思的,因为投缳而死者,向来以妇人女子为最多。有一种蜘蛛,用一枝丝挂下自己的身体,悬在空中,《尔雅》上已谓之“蚬,缢女”,可见在周朝或汉朝,自经的已经大抵是女性了,所以那时不称它为男性的“缢夫”或中性的“缢者”。不过一到做“大戏”或“目连戏”的时候,我们便能在看客的嘴里听到“女吊”的称呼。也叫做“吊神”。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但为什么这时独要称她“女吊”呢?很容易解: 因为在戏台上,也要有 “男吊”出现了。

  我所知道的是四十年前的绍兴,那时没有达官显宦,所以未闻有专门为人(堂会?)的演剧。凡做戏,总带着一点社戏性,供着神位,是看戏的主体,人们去看,不过叨光。但“大戏”或“目连戏”所邀请的看客,范围可较广了,自然请神,而又请鬼,尤其是横死的怨鬼。所以仪式就更紧张,更严肃。一请怨鬼,仪式就格外紧张严肃,我觉得这道理是很有趣的。

  也许我在别处已经写过。“大戏”和“目连”,虽然同是演给神,人,鬼看的戏文,但两者又很不同。不同之点:一在演员,前者是专门的戏子,后者则是临时集合的Amateur——农民和工人;一在剧本,前者有许多种,后者却好歹总只演一本《目连救母记》。然而开场的“起殇”,中间的鬼魂时时出现,收场的好人升天,恶人落地狱,是两者都一样的。

  当没有开场之前,就可看出这并非普通的社戏,为的是台两旁早已挂满了纸帽,就是高长虹之所谓“纸糊的假冠”,是给神道和鬼魂戴的。所以凡内行人,缓缓的吃过夜饭,喝过茶,闲闲而去,只要看挂着的帽子,就能知道什么鬼神已经出现。因为这戏开场较早,“起殇”在太阳落尽时候,所以饭后去看,一定是做了好一会了,但都不是精彩的部分。“起殇”者,绍兴人现已大抵误解为“起丧”,以为就是召鬼,其实是专限于横死者的。《九歌》中的《国殇》云: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当然连战死者在内。明社垂绝,越人起义而死者不少,至清被称为叛贼,我们就这样的一同招待他们的英灵。在薄暮中,十几匹马,站在台下了;戏子扮好一个鬼王,蓝面鳞纹,手执钢叉,还得有十几名鬼卒,则普通的孩子都可以应募。我在十余岁时候,就曾经充过这样的义勇鬼,爬上台去,说明志愿,他们就给在脸上涂上几笔彩色,交付一柄钢叉。待到有十多人了,即一拥上马,疾驰到野外的许多无主孤坟之处,环绕三匝,下马大叫,将钢叉用力的连连刺在坟墓上,然后拔叉驰回,上了前台,一同大叫一声,将钢叉一掷,钉在台板上。我们的责任,这就算完结,洗脸下台,可以回家了,但倘被父母所知,往往不免挨一顿竹篠(这是绍兴打孩子的最普通的东西),一以罚其带着鬼气,二以贺其没有跌死,但我却幸而从来没有被觉察,也许是因为得了恶鬼保佑的缘故罢。

  这一种仪式,就是说,种种孤魂厉鬼,已经跟着鬼王和鬼卒,前来和我们一同看戏了,但人们用不着担心,他们深知道理,这一夜决不丝毫作怪。于是戏文也接着开场,徐徐进行,人事之中,夹以出鬼: 火绕鬼,淹死鬼,科场鬼(死在考场里的),虎伤鬼,……孩子们也可以自由去扮,但这种没出息鬼,愿意去扮的并不多,看客也不将它当作一回事。一到“跳吊”时分——“跳”是动词,意义和 “跳加官”之“跳”同——情形的松紧可就大不相同了。台上吹起悲凉的喇叭来,中央的横梁上,原有一团布,也在这时放下,长约戏台高度的五分之二。看客们都屏着气,台上就闯出一个不穿衣裤, 只有一条犊鼻裈, 面施几笔粉墨的男人, 他就是“男吊”。一登台,径奔悬布,像蜘蛛的死守着蛛丝,也如结网,在这上面钻,挂。他用布吊着各处:腰,胁,胯下,肘弯,腿弯,后项窝……一共七七四十九处。最后才是脖子,但是并不真套进去的,两手扳着布,将颈子一伸,就跳下,走掉了。这“男吊”最不易跳,演目连戏时,独有这一个脚色须特请专门的戏子。那时的老年人告诉我,这也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也许会招出真的“男吊”来。所以后台上一定要扮一个王灵官,一手捏诀,一手执鞭,目不转睛的看着一面照见前台的镜子。倘镜中见有两个,那么,一个就是真鬼了,他得立刻跳出去,用鞭将假鬼打落台下。假鬼一落台,就该跑到河边,洗去粉墨,挤在人丛中看戏,然后慢慢的回家。倘打得慢,他就会在戏台上吊死;洗得慢,真鬼也还会认识,跟住他。这挤在人丛中看自己们所做的戏,就如要人下野而念佛,或出洋游历一样,也正是一种缺少不得的过渡仪式。

  这之后,就是“跳女吊”。自然先有悲凉的喇叭;少顷,门幕一掀,她出场了。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颈挂两条纸锭,垂头,垂手,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内行人说:这是走了一个“心”字。为什么要走“心”字呢?我不明白。我只知道她何以要穿红衫。看王充的《论衡》,知道汉朝的鬼的颜色是红的,但再看后来的文字和图画,却又并无一定颜色,而在戏文里,穿红的则只有这“吊神”。意思是很容易了然的;因为她投缳之际,准备作厉鬼以复仇,红色较有阳气,易于和生人相接近,……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自然,自杀是卑怯的行为,鬼魂报仇更不合于科学,但那些都是愚妇人,连字也不认识,敢请“前进”的文学家和“战斗”的勇士们不要十分生气罢。我真怕你们要变呆鸟。

  她将披着的头发向后一抖,人这才看清了脸孔: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听说浙东的有几府的戏文里,吊神又拖着几寸长的假舌头,但在绍兴没有。不是我袒护故乡,我以为还是没有好;那么,比起现在将眼眶染成淡灰色的时式打扮来,可以说是更彻底,更可爱。不过下嘴角应该略略向上,使嘴巴成为三角形:这也不是丑模样。假使半夜之后,在薄暗中,远处隐约着一位这样的粉面朱唇,就是现在的我,也许会跑过去看看的,但自然,却未必就被诱惑得上吊。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

  “奴奴本是杨家女,

  呵呀,苦呀,天哪! ……”

  下文我不知道了。就是这一句,也还是刚从克士那里听来的。但那大略,是说后来去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唱完就听到远处的哭声,这也是一个女人,在衔冤悲泣,准备自杀。她万分惊喜,要去“讨替代”了,却不料突然跳出“男吊”来,主张应该他去讨。他们由争论而至动武,女的当然不敌,幸而王灵官虽然脸相并不漂亮,却是热烈的女权拥护家,就在危急之际出现,一鞭把男吊打死,放女的独去活动了。老年人告诉我说:古时候,是男女一样的要上吊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才少有男人上吊;而且古时候,是身上有七七四十九处,都可以吊死的,自从王灵官打死了男吊神,致命处才只在脖子上。中国的鬼有些奇怪,好像是做鬼之后,也还是要死的,那时的名称,绍兴叫作“鬼里鬼”。但男吊既然早被王灵官打死,为什么现在“跳吊”,还会引出真的来呢?我不懂这道理,问问老年人,他们也讲说不明白。

  而且中国的鬼还有一种坏脾气,就是“讨替代”,这才完全是利己主义;倘不然,是可以十分坦然的和他们相处的。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讨替代”,忘记了复仇。绍兴煮饭,多用铁锅,烧的是柴或草,烟煤一厚,火力就不灵了,因此我们就常在地上看见刮下的锅煤。但一定是散乱的,凡村姑乡妇,谁也决不肯省些力,把锅子伏在地面上,团团一刮,使烟煤落成一个黑圈子。这是因为吊神诱人的圈套,就用煤圈炼成的缘故。散掉烟煤,正是消极的抵制,不过为的是反对“讨替代”,并非因为怕她去报仇。被压迫者即使没有报复的毒心,也决无被报复的恐惧,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凶手或其帮闲们,这才赠人以“犯而勿校”或“勿念旧恶”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这些人面东西的秘密。

  九月十九——二十日。

  【析】 《女吊》是一篇记叙性杂文,它和鲁迅的《朝花夕拾》一样,以记事怀人为主,夹叙夹议,寓庄于谐,是一幅刻画世态人情,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绝妙风俗画。

  “女吊”是绍兴目连戏中的一个鬼魂,即 “女性的吊死鬼”。“女吊”生前“做童养媳,备受虐待,终于弄到投缳”。她在投缳之际,已准备作厉鬼以复仇。鲁迅认为她是一个“带复仇性的,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她身穿红衣,口中鸣冤叫屈,表现出一种衔冤悲泣、渴欲复仇的强烈愿望。“女吊” 又称 “吊神”,鲁迅说:“横死的鬼魂而得到‘神’的尊号的,我还没有发见过第二位,则其受民众之爱戴也可想。”鲁迅热烈地赞美这复仇的厉鬼,同时对那些高唱“勿念旧恶”而暗中“吸血吃肉”的伪君子们以深刻的讽刺和批判。“女吊”是被压迫者反抗精神的化身,鲁迅赞美她,正是在讴歌被压迫者的复仇反抗精神。作者匠心独运,借鬼魂写人生,让鬼向人间伸冤,以死的恐怖来写生的恐怖,以鬼域世界来写现实世界,在对比中让人们看到: 死的恐怖不如生的恐怖,现实世界不如鬼蜮世界。具有震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

  对鬼魂的描写,鲁迅也坚持不虚美、不隐恶的写实原则,采用画龙点睛的白描手法,只是寥寥几笔,就逼真地勾勒出“女吊”的生动形象。作者一方面深入发掘“女吊”的复仇反抗精神,同时也如实显示其另一面,即因“习俗相沿,虽女吊不免,她有时也单是 ‘讨替代’,忘记了复仇”。鲁迅精心选取一些突出的片断和细节只写 “女吊”的三个动作: 出场、亮相、独唱,便把一个复仇的厉鬼维妙维肖地刻画出来。她身穿 “大红衫子,黑色长背心,长发蓬松,……弯弯曲曲的走一个全台”。这是出场。接着是亮相:“石灰一样白的圆脸,漆黑的浓眉,乌黑的眼眶,猩红的嘴唇。”这个特写镜头形神兼备,色彩鲜明,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更精彩的是她的独唱:“她两肩微耸,四顾,倾听,似惊,似喜,似怒,终于发出悲哀的声音,慢慢地唱道:“奴奴本是杨家女,呵呀,苦呀,天哪! ……”如此传神写照,堪称穷形尽相而又着墨不多; 如此演唱悲诉,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鲁迅在写人散文方面所达到的艺术高度,可以说是难以企及的。

  “女吊”形象的刻画又是和作者对故乡地方风俗的描绘结合在一起的。地方风俗反映着一定时代、地域人们的精神面貌,是人物产生的大背景,反之,通过人物的刻画又折射了风俗世相,鲁迅巧妙地把二者融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文中作者用舒缓从容的回忆性笔法,娓娓道来:写故乡的目连戏,演员竟是由广大的农民和工人粉演,作者在儿时也曾扮过鬼卒,看戏之前必先“起殇”,召鬼魂来和人们一道看戏。写“跳吊”,台上悲凉的喇叭,“男吊” 出场时紧张严肃的气氛,都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展示了一个神、鬼、人交融的世界。故乡人民对戏中的鬼魂并不感到恐怖,他们心目中的鬼魂都具有人情人性。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女吊”上场了,她的悲惨遭遇催人泪下,她那复仇精神深入人心。“绍兴的妇女,至今还偶有搽粉穿红之后,这才上吊的。”这说明,“女吊”魂灵是民风乡魂的一种显示,绍兴人民喜爱“女吊”是有其历史和现实的文化心理依据的。

  夹叙夹议,舒卷自如,寓庄于谐,使这篇记叙性杂文具有浓郁的讽世意味。全文看似信笔写来,援古例今,谈人说鬼,冷嘲热讽,毫无章法,实则形散而神不散。作者夹叙夹议,撒得开,收得拢,涉笔成趣,以幽默诙谐的语言形成本文亦庄亦谐的散文格调。在叙事写人中穿插以画龙点睛的议论,作者往往借题发挥、触类旁通,由“男吊”落台看戏而想到要人的下野,由乡妇刮锅煤忌成一黑圈,反对女吊“讨替代”,而想到吸血吃肉的伪君子们,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给予顺势一击,增强了文章的战斗力。

  字数:4907

  作者:肖建林

  知识来源:张效民 主编.鲁迅作品赏析大辞典.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92.第811-813页.

  鲁迅作品全集鉴赏

  《朝花夕拾》

  范爱农《二十四孝图》藤野先生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五猖会狗·猫·鼠琐记无常

  《仿徨》

  祝福弟兄在酒楼上伤逝离婚孤独者高老夫子示众长明灯肥皂幸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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