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万的人物形象分析
在记忆力和激情仿佛都逐渐减退的今天,能唤起我的兴趣和一丝感伤的,并且值得反顾去重温那印象的书,最近怕是只有《卡拉马佐夫兄弟》一本。好久没有读这么长的小说了。还是在学期初始,一切都循着往常的轨迹前进,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和感情,仅是想读读这长篇,不曾想一入门就爱不释手,用着寻常事物里点滴的露水,持续了十天左右,将它读完了。第一次是在图书馆,最后一次是在阳光充沛的家里,我背对着家里的花园,在明朗的午后慢慢地看完了小孩子们和阿辽沙在伊柳沙的坟墓前的告别。
但我仍不能明白书前的话的含义: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一粒麦子落在地里如若不死,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会结出许多子粒来。”
——《新约:约翰福音》第12章第24节
书的主角是阿辽沙,而我却最喜欢伊万。在三个兄弟里,老大米嘉蛮横、莽撞、有时暴虐有时傻得可笑,有点做事不经大脑、随性而为的意思,他说的话里我印象最深的是:“我是混蛋,可我不是贼。”阿辽沙活脱脱一个纯洁公道的处子的模样,又自幼修道,虔诚专一,为人正直,说话在理,而且能切实体察每个人的心地和苦处,身上没有一点卡拉马佐夫家族经常“为人称道”的种种怪天性,从远处看似乎就很讨人喜欢——然而他似乎太纯粹了,而且有时,作为主角的人们,在书中往往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存在,他的话也不多,很多时候像一面镜子。
三个人,都非常真实,不虚伪,不矫饰,这一点,符合所有我喜欢的角色的条件,而伊万这人,可能在性格和世界观上与我更贴近一点。每当他讲起自己的无神论并含沙射影的抨击人们为信仰做的徒劳努力时,每当他被自己心中的魔鬼折磨,却始终能坚持他曾有的对人世的把握时(即便这把握会让他痛不欲生,思想的纠纷正是他噩梦的来源),我都感到有一阵火在胸膛里倏地烧起来。
伊万仿佛是哥哥和弟弟间的中和,或者说桥梁,虽然从文本上看,阿辽沙总是充当兄弟间沟通联络的“信使”,传达口讯、近况和祝福,也不时以调停的身份出场,以求得兄弟间,或者一家人间的一致;而伊万不仅在性格上,而且在实际的行事理念上,沟通了老大和老三,将所有被人们贬低的行为,与所有被人们尊崇的德行,联系在了一起。他与人吵闹,不敬神明、尊长,却不会像米嘉那样为了女人向父亲大打出手;他有时鲁莽,出人意料,可每一个行动无不经过了痛苦的思虑,也将带来往后持久的抑郁;他有爱,有恨,却不轻易说出来,只是在争辩或叙述时,像一个经过了世事的长者那样道出自己的发现,而那发现,在我眼中往往是世界的,或是此刻的全部真相;他欣赏小弟的朴实、正直,虽不同意小弟的神学观却鼓励他坚持自己的路,他理解大哥的执着,又为大哥与自己身上同时背负的“杀父罪名”而受尽煎熬,最终在法庭上宣布自己的“罪行”,他怀疑上帝,因为他不能放下儿童的纯真和爱,他也不拒绝魔鬼,希望自己的心地,自己的罪在人世得到最充分的显露;他一方面真实,一方面又为了绝对的真实牺牲精神的和平,他一方面最爱家人,最爱卡捷琳娜,一方面又将自己包裹在道德和理性中,独身一人去面对世界的冷面。
他曾独自踏上前往莫斯科的列车,声言要忘记过去,“到新的世界去”,却又在火车临近莫斯科的时候发觉这样的自己“是个伪君子”(308页)。他从来都不惧对世界和自身最残酷的对立的思考,哪怕这思考最终让他疯癫。他也愿意为自己所说和所做的一切承担后果,即便在他眼中,世间的道德感和价值判断那样脆弱。这样的勇气一次次折服了我。
他这样说自己的弟弟阿辽沙,真诚又可爱:
“说实在的,阿辽沙,做一个俄国人有时候极不聪明,但是,毕竟无法想象还有什么能比现今俄国小青年所做的事情更愚蠢。不过有一个俄国小青年叫阿辽沙的,我非常喜欢。”(261页)
阿辽沙清楚伊万最大的痛苦来自于“上帝存在与否”的论争(全书的哲学中心),阿辽沙以为最后的结局不外是上帝的胜利,伊万自己被不信的道德准则击败,“在仇恨中毁了自己”。弟弟因为这般预料而为哥哥真诚地祈祷。我以为即使上帝最后胜利,伊万也不惮那结局的,他是一个从心智出发追求世界的真相的人。至于这真相是什么,是有神还是无神,灵魂是不灭还是毁灭,他并不全然关注;他要的是这一切神学、宗教、价值观背后的最终的正义,而非他们的名字,要的是,好像结尾天真的孩子们所见的,此时将他们召集在一起的“善良而美好的感情”。
凭此,他才能在不停地对世界的诘问,和自己内心的焦灼中说:
“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向心力还强大得可怕,阿辽沙。就是想活下去,我愣是活着,哪怕不合逻辑。尽管我不信万象有序,但我珍爱黏糊糊的、春天发芽的叶片,珍爱蓝天,珍爱有时自己也不知道——信不信由你——为什么会爱的某些人,珍爱人类的某些壮举,也许我早已不再相信这等丰功伟绩,但仍出于旧观念打心眼里对之怀有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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