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外国文学作品简析
【德国】 雷马克
埃里希·马里亚·雷马克(1898—1970),出生于德国威斯特伐利亚的奥斯纳布吕克,德国现代派著名小说家。他一生写了许多长篇小说,除本篇外,还有《归来》、《三个战友》、《流亡曲》、《凯旋门》等。
《西线无战事》(1929年)是他的成名作,使他一跃成为一位世界闻名的作家。这部作品主要是根据他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亲身经历写的。小说生动地描述了当时前方士兵的非人生活和后方人民的深重灾难,对这场非正义战争提出愤怒的控拆。
全书主要是通过战争场面的描写以及8个战士对战争的感受来揭示这场罪恶战争带给人民的悲惨遭遇的。
我们是昨天才换的防,现在正呆在火线后面9公里的地方。去时的一百五十多人,生还的只有八十几个。
在炊事房门前,我们同班的一伙人排在长队的最前列。长着西红柿一般的头的炊事员说,饭菜仍然按150人准备的,那我们该得双份了,似乎是生还者的一点幸运。
更了不起的是,今天甚至连邮件也送来了,差不多每人都有两三件信和报纸。眼下真是出奇地无忧无虑的时刻。头顶上是蓝天,天边是浅黄色的侦察气球,前线的沉闷的隆隆声甚至被野蜂嗡嗡的声音压住了。
克默里希住在圣约瑟夫医院里。我们决定下午一起去看他。
克默里希躺在一间很大的病房里。当我们去看他时,他正在懊恼谁在他不省人事的时候把他的那块表偷走了。我们问他的伤势怎么样,他说还可以,但脚痛得厉害。他还不知道,他的脚已经没有了,而且死神正一步一步朝他逼近。
当我再一次坐在克默里希的床边时,我发现他更加瘦弱了。他已经知道他被截掉一只腿,我还是竭力地安慰他说不久他就可以回家了。显然已经瞒不过他了,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随后他说道:“把我那双皮靴带去给米勒。”
我想不起来能用什么词语鼓舞这个和我一块长大的垂危的病人。他才19岁,他不愿意死,别让他死吧,我想。
天逐渐暗下来了,克默里希的脸色也越来越灰暗了。“如果你找到我的表,就把它送回家去。”他吃力地抬起头,悄没声儿地说。
我还在搜寻着词句安慰他。他没有答理,泪水顺着腮帮滚落下来。忽然间克默里希呻吟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咯咯的响声。
我一骨碌跳起身,直奔外面,抓住一个白罩衫,“快来,弗兰茨快要死了。”但是没有人理我,因为死人在这里是太平常了。
克默里希死了,半开的眼睛黄蜡蜡的像是用旧了的角质纽扣。
我整理好弗兰茨的东西,走了出来。在我的身后,他们早已把弗兰茨放在一张篷布上了,米勒正站在门外等那双皮靴。他试了一下,正合脚。
部队中空着的位置又被增援的人填满了。我们打量着那些新兵,仿佛觉得自己都是石器时代的老兵了。
卡特辛斯基把我们和另外一个新兵带到一旁,我们惊奇地发现这家伙怎么把这一大桶食物弄来了。
卡特辛斯基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要算最机灵的一个了,他的职业是鞋匠,但我相信,他什么手艺都懂得。我,克罗普还有海伊·韦斯特胡斯都是他的朋友,跟他交个朋友才好呢?
我们被安顿在营房前面晒到太阳的一边,卡特正和克罗普拿一瓶啤酒来打赌。这时,恰登红光满面地跑来报告我们一个好消息:“希默尔施托斯也上前线来了。”
恰登特别仇视希默尔施托斯,是因为希默尔施托斯对他的教育方法太可恶了。我们几个人都恨这个家伙,我们一直在盘算报仇,这会儿我们可以狠狠揍他一顿。
晚上,我们躺在他回营房必经之路的边上一堆石头后面,等他走过来,我轻轻地跳过去,把准备好的床单蒙住他的头,然后我们痛痛快快地报了仇。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又出发了,我们得到前沿构筑工事。虽然不在战壕里,但是我们要构筑工事,我们就是在前线,每个人心里都明白。
三发炮弹落在我们旁边爆炸了,火光、轰鸣声使我们直打哆嗦。
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气里充满着看不见的追逐、咆哮、呼吼、嘶啸。探照灯的亮光横扫着黑魆魆的天空。
构筑完工事,我们试着躺下来想睡,可是天气太冷了。敌人扔过来几个烟幕弹,几个新兵惊慌地跳了起来。
“猛烈的炮击就要开始了,”卡特说。一点不假,真正的炮击开始了,泥土掀起老高,弹片飕飕掠过,好久人们才听到大炮的轰鸣声。
在我旁边的新兵吓得半死,等他惊醒过来时,发现衬裤湿透了。我告诉他,在前线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又遭到了炮击。我们正走在一片墓地中,炮弹爆炸时的火光把整个墓地都照亮了。大地在我们面前爆裂了,泥块如雨点般地洒落下来。不一会,毒气弹那低沉的响声跟爆炸声混合在一起。
第二次炮击开始了,大地本身也怒吼起来了。“砰”的一响,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朝我们冲将过来,是一口棺材。正好打在我们坑穴里第四个人伸出来的胳膊上。
炮轰停止了,那墓地已成了一片废墟,棺材和尸体撒的遍地都是。篱笆全毁了,军用铁轨给翻出来,直挺挺地矗立在空中。
难得一点空闲,我们坐在一起聊着天。
“阿尔贝特,假如现在突然出现了和平,你打算干什么?”米勒朝克罗普刚弄来的一饭盒扁豆觑了一眼问。
“和平是不会出现的了!”阿尔贝特直截了当地说。
“哦,可是万一——”“离开这种生活。”
卡特对这个问题倒发生了兴趣。他说:“你不妨先喝个大醉,过后你就得乘下一班公共汽车回家里去。”
他往油布夹里寻找一张照片,突然把它拿出来递给大伙传看。“我的老婆!”随后把它放回去骂道:“该死的卑鄙的战争。”
在这时,希默尔施托斯出现了,他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大踏步朝我们走过来。
没说上三句话,恰登便和希默尔施托斯顶撞起来。希默尔施托斯愤愤地回到中士那儿去告了一状,最后恰登被关了禁闭,克罗普因为冲撞了那位中士也一同被关禁闭。
谣传敌人要发动进攻了。我们开往前线比往常早两天。路上我们看见一所学校那儿堆着崭新的没有漆过的棺材,至少有百来具。那都是为我们准备的。
我们随时都有被炮弹撕成碎片的危险,而且我们正面临难熬的饥饿。坑道内,饥饿的士兵像一株株腐朽的树木,坑道外是一块块血肉和一片片军服。
敌人停止了扫射,进攻又开始了。谁也不会相信在这片坑坑洼洼的荒地上还会有人,可是现在,钢盔在战壕外边四面八方露出来了,而且,一挺机关枪早已架设在适当的位置,扫射起来了。
快到中午了,我们的炮兵发射出猛烈的炮火,才把敌人的进攻给挡住了。我们又重新回到那七零八落的战壕,一直向前开上去。追击中,我们已冲到敌人的阵地,我们端起他们用来冷却机枪的水贪婪地喝了起来。
战斗停止了,我们退回了自己的阵地。我们把能够看得到的任何食品统统带走。这倒是运气,我们终于有了好吃的东西了。
傍晚的祝福开始了。照明弹往空中直窜上去。可是我看见了一幅图景,一个夏天的薄暮,一所大教堂的十字回廊里,小小的花园,我思忖着,到20岁时,经历着那种跟娘儿们的恋情。但是,我马上意识到,在战壕里,那些东西不属于我。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进攻变成了反击,在双方战壕、弹坑里,死尸堆积起来了,伤员一批批地运走了。蝴蝶依旧在战壕面前飞舞,鸟儿是一样地无忧无虑,它们早已习惯于战争了。
炮弹、榴霰弹、榴弹、尸体……
进攻、反击、冲锋、肉搏、恐怖症……
虽然我们迫切需要增援兵力,但这些新兵给我们增加的麻烦几乎超过了他们对我们的用处。他们不懂得作战经验。
我们调防了。我们被送到后方的一个野战兵站。
不久以前,这儿有一家前线剧场,五光十色的演出海报还贴在广告牌上。我们简直不相信有过这样的事情存在: 一个姑娘穿着一身浅色夏衣,腰间围着一个红漆皮带子,白色的长统袜和白色的鞋……
这时候,勒尔和恰登走过来了,于是谈话马上变得猥亵起来了,这倒并没有引起我们的反感。谁要是不猥亵,谁就不是一个兵士。
傍晚时分,我们出去游泳。有三个女人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我们尽力用不太连贯的法语同她们攀谈,想把她们留住。恰登更加机灵,他跑到屋里,拿了一个军用面包,高高地举了起来。这一下产生了极大的效果,于是我们约好晚上游过河到她们的屋里去。
我们带着一些最好吃的食品游到了对岸,来到了她们的小房前,我们把包打开,将东西递给她们。她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显然她们都饿急了。
我紧紧地抓住那个身材纤细、皮肤浅黑的姑娘的胳膊,将嘴唇压在她的手掌上,移到她的嘴唇上。我闭上了眼睛,但愿一切都被抹掉,战争啊,恐怖啊,卑鄙啊,以便让青春和幸福苏醒过来。
不久,我得到了一张休假证和一张通行证。大家都祝贺我,但我突然感到忧郁起来,我要离开六个星期,在我回来之前,又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第二天,我乘火车回家了。这街,我多么熟悉,甚至每一家店铺我都记得。最后,我终于在一扇把手已经损坏的褐色门前站住了。我推开门,姐姐从楼上奔下来了。
妈妈躺在床上,听姐姐说,她已经病了两个月了。她朝我瞅着,轻声地问道:“在前方是不是生活得很糟啊,保罗?”我摇了摇头。
母亲还是那么不放心,她听一个从前方回来的人说,前方可怕极了。
休假很快就过去了。我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一夜没有入睡,母亲也没有睡。现在我才感到休假简直是一种痛苦,当初根本不应该回来。
训练营的一切我是熟悉的,我们的营棚旁边,有一所很大的俄国战俘营,那些俘虏们常常走到我们这边来,从垃圾桶里找出一点我们吃剩的食物,靠在铁丝网旁伸手要我们吃剩的烟头。看着他们的行动,叫人心里很难过,他们跟我们弗里斯兰农民一样,都是些老老实实的庄稼汉。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一个又一个俄国人被埋葬了。
等到我赶回部队的时候,听说我们已经被改编成突击师之一。哪儿情况最棘手,就往哪儿插进去。
不久皇上来检阅了我们。我惊奇地发现皇上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 模样雄伟、身材魁伟、声音洪亮。阿尔贝特离奇地想,“如果皇上说一声‘不’,是不是仗就不会打了?”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法国说他们是保卫祖国,我们又说我们是保卫祖国,那么仗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呢?
我们没有开到俄国去,却重新开上了前线。
我随一个巡逻队去前方侦察敌方兵力。我踡缩在很大的弹坑里,两腿泡在齐肚子深的水里。天色亮了一点,我刚想稍稍转动一下,一个人体从我头顶上啪哒一声跌进弹坑,我警觉地盯着他,匕首抓在手里。
他死了。我奇怪地想着要救活他。我现在想到的不是他的手榴弹、刺刀和手枪,而是他的妻子悲惨的脸孔和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我胡乱地想着,我杀了一个人。
直到下午,我才安静了一些。我对这个死人说道:“伙伴,如果我能够走出去的话,我要跟这件事情进行斗争,它把我们两人都给摧毁了。”
太阳西斜了,我开始颤栗起来了,我的求生欲也一下子突现出来,我朝外面爬去。卡特和阿尔贝特正抬着担架找我呢。
十多天后,我们被派出去撤离一个村子。一路上到处是逃难居民,突然一发炮弹落在殿后的队伍里。我听见阿尔贝特叫了一声。“赶快,起来!”我喊道,他踉踉跄跄地跑过去,我们一起翻过篱笆,向田野横里冲去。走到一个小小的掩蔽壕,他实在走不动了,我们跌了进去。我替他包扎好伤口。我发现我的裤子也血淋淋的,手臂也一样,我奇怪竟能够跑到这儿来。
我们跟一辆过路的救护车来到野战医院,我们躺在床上。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那是值得庆幸的事。
第二天,我们被送上了运伤兵的火车。我们被送到一家教会医院。阿尔贝特的病情越来越恶化,后来他被草率地截掉了整个一条腿。他几次想再一次拿到自己的手枪,把自己打死。我却可以借助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不久我又被调到团队里,重新开上火线。刚刚远离我的危险,又向我逼近了。我们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冲着我们过来了。
米勒死了。临死之前,他把克默里希遗留给他的那双皮靴给我了。我想,等我死了,再把它给恰登。
我们一连度过了几个阴雨天。在送饭的时候,卡特倒下了。我们班到这儿的7个人只剩下我最后一个了。
我又得到了14天的休息,而且有消息说马上就要停战了,到那时我可以回家了,重新站到白杨树下,梦想着跟娘儿们接近的暖人心房的快乐。
1918年10月,他阵亡了。那一天整个前线那么沉寂,战报上仅仅用一句话来概括: 西线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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