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无限的日夜是时间的呼吸,
在其中间只有一个个瞬息,
一个个甜蜜的黄昏,一点点风丝,
微弱的光明与黑暗聚合之地——
在其中间只有一朵茉莉,
一点儿蕴含着笑意的芳香,
她那小小的朱唇不管是否被我触及,
她都不会欣喜地张开,
她自己会欣喜地凋谢坠地。
全部无限存在于瞬息里,
而茉莉就长在一片森林的边缘。
无限存在于眨眼的一瞬,
花开花谢均在那一瞬间,
无限融化在自身里。
(董友忱 译)
赏 析
从文学角度而言,“有三种主要文学影响着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的名,作者注)诗歌创作的发展,它们是梵文古典文学、中世纪毗湿奴虔诚诗歌和西方文学。正如三条河流的汇合处普拉雅伽成为圣洁的朝圣地一样,这三股不同的文学潮流汇合在一起,在罗宾德拉纳特的诗里形成了一个神圣的汇合处。”(克里希纳·克里巴拉尼《泰戈尔传》)从哲学角度而言,印度教思想是泰戈尔哲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此外佛教、基督教、西方现代思想也对他产生了一定影响。泰戈尔的家族是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上流社会的名门望族,在其祖父时代,家族达到鼎盛。一方面,虽然“泰戈尔家族属于印度最高种姓——婆罗门,但是到了泰戈尔出生的时候,他的家人已经不再严格遵循古老而迂腐的陈规戒律,因此,在正统的印度教徒看来,泰戈尔家族已经离经叛道了。”(董友忱《泰戈尔画传》)泰戈尔的父亲代本德拉纳特于1839年创立“通梵协会”,后更名为“知梵协会”。[1]它是代本德拉纳特穿越迷惘,在《奥义书》中找到的宗教、人生、世界的答案。“梵社”的宗旨在于“敬奉宇宙间独一无二的大神——梵,将人们从偶像崇拜和迷信活动中解放出来”(董友忱《泰戈尔画传》)。因此,从社会、宗教角度看,泰戈尔家族或许是以改革派面貌示人,但从哲学、精神角度看,代本德拉纳特影响下的家族反而是纯净的传统信仰者,他们的思想是知识权力、独立思维与宗教传统的晶莹结晶。另一方面,代本德拉纳特是一个极为虔诚的宗教信仰者,虽然主张改革印度教,反对旧式教派中的陈规陋习,但是也会极力维护一些旧习惯,例如给孩子们举行佩戴圣线仪式[2],为此他与“梵社”青年派常起争执,最终分道扬镳。
作为泰戈尔哲学思想根基的印度教思想或者说《奥义书》哲学,在泰戈尔诗歌中最重要的表现之一就是“梵我合一”。这首《渺小的无限》向我们展示的就是这样一种哲思。
“无限的日夜是时间的呼吸,在其中间只有一个个瞬息”将抽象的概念具象化,这一表达方式在印度文化传统下并非鲜见,在一些文学、宗教作品和古典神话中都能看见它的影子。例如印度教宇宙图景中的时间单位之一为“劫波”,即通常所谓的“劫”,一劫相当于一个“梵天[3]日”,等于人间的43.2亿年,夜长亦然。“印度教创世说认为,世界存在1劫之后,在创造神梵天睡去时被劫火烧尽,归于毁灭。待熟睡1劫醒来后,他又把世上的一切重新创造一过,并使之再存在1劫之久。”(葛维钧《南亚研究》)从人世到梵天,世界都在以无限的日夜循环,就像我们的生命不过是漫长时光之河的一个瞬息。“呼吸”的比喻带来悠长宁和的体验,而“瞬息”就像一闪而过的流星,一个个闪过、消逝,渐渐累积。它们是对立的,却又极度和谐,和谐到过于温柔,温柔到些许冷漠、残酷。原本是被具象化的意象,此刻却显得分外虚空。
接下来依然是具体的形象,黄昏是甜美的,美得像馥郁的花香,夕阳里化不开的微笑,伴着一点点风丝。“风丝”的作用是微妙的,动态的风让前半句静态的美活了起来,又与后半句勾连,让人感到隐约的危险,就像不胜摇曳的烛光,一个呼吸也会使之熄灭。黄昏、黎明、白日、黑夜,泰戈尔一生都在执著地使用着这些意象。与黎明一样,黄昏暗示的是一种过渡,一种随时可能倾圮的脆弱平衡。如果说黎明更多地带上生的朝气、躁动的活力,黄昏就更偏向死的宁静、安稳的甜蜜。
然而就在这样一个略带不安的聚合之地,我们却意外地发现一朵小小的茉莉。在印度,茉莉是妇女们头上的常见装饰之一,它的香气清凉淡雅,尤其在黑夜里会更显浓郁。白色的茉莉开放在昏暗的不安里,芳香带着“笑意”,带来安稳的气息,就像恐惧中遇到的一丝光芒,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接近它。但是诗人马上将这刚萌生的欣喜化为空虚: 不论“我”是否能触及,“她”都不可能因我而产生任何反应,“她”的全部就是“她”自己,“我”永远无法在“她”的世界存在。“我”唯有带着些许悲哀、些许无奈,看着“她自己”“欣喜地凋谢坠地”。
第二句既是承接也是反转。“森林”可与前一句“微弱的光明与黑暗聚合之地”对应,是切割光影的存在,“茉莉”就长在这样的边缘之地。“边缘”的意象同样是脆弱不安定的,它紧紧贴合并延续了上一句的氛围。但是第二句的前半句则是反转,在第一句的前半部分我们得到的是全部瞬息存在于无限里这样一个讯息,然而第二句则变成了“全部无限存在于瞬息里”。那么无限与瞬息的关系究竟为何?
第三句可以说是对前两句产生的矛盾的回答,但却似乎将浑水变得更浑。第三句的第一个半句顺接第二句的意思: 无限存于一瞬。第二个半句呼应的是前面两句的茉莉和瞬间。前两句的茉莉和瞬间是分离的: 茉莉与边缘产生联系,不论是黄昏还是森林;瞬间和无限产生联系,不论是容纳还是被容。但在第三句的第二个半句诗人将前文分开的两块合并起来,“花开花谢均在那一瞬”,为什么?这种结合的意义又在哪里?接下来的最后半句说道:“无限融化在自身里。”在第一句我们分析过茉莉的世界与“我”无关,相对于茉莉,“我”是来自外部的动因,但“她”是“我”无法插足其间的存在,“她”的世界是自为的,“她”的全部动因仅仅在于“她”自己。当我们把茉莉代入第三句的“自身”,逻辑便清晰可解了。第三句的三个分句传达给我们的分别是无限在一瞬、茉莉在一瞬、无限融于茉莉。最终,所有的意象归为一点——茉莉,茉莉是一瞬,是无限,是那个“我”无法碰触的神圣。在这样的神圣中,一切看似矛盾的因素都是圆融一体的。“我”试图走向神圣的梵的境界,可是当“我”真正认识它的时候,“我”才哀伤地察觉,“我”的渴望将永远被拒之门外,或许正因为如此,“我”才真正知晓了它的圣洁所在。体会到了吗?诗人的情绪,是感伤的、无奈的,但同时也是快乐、安详、爱恋的,仿佛带着泪水的微笑。
附带一提,在《刚与柔集》中泰戈尔的世界观已经基本完形,在这本集子里出现的很多主题和意象,都是泰戈尔终身眷顾的。在前一首《纤足》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从最初《暮歌集》、《晨歌集》中的自然之爱过渡到女性之爱。这首诗里则显示了“梵我合一”思想的影响和黄昏意象的内涵。泰戈尔曾经说过:“与青春激情一样,首次渗透我诗歌的强烈感触,是人生道路上死亡的闪现。仔细阅读我诗作的读者一定注意到了,对死亡的深刻认识,是我诗歌的一项特殊内容,它表现于各类作品中,而首先表现于《刚与柔集》中。”(泰戈尔《刚与柔集·序》)《奥义书》是讲求苦修和遁世的,黄昏也隐约带有那么一点点死亡的情调。对死亡的认识,这首《渺小的无限》并非典型,但仍具有一丝浅淡的暗影。
(刘 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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