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我的小船借助和风缓缓而行。
早晨天边上飘动着白云。
丰满的河流犹如快乐的儿童,
它那平静肥胖的躯体处于安睡之中。
两岸郁郁葱葱的田野十分宁静,
就像即将分娩的孕妇懒得走动。
今天为什么所有水域陆地都这样平静?
岸上不见行人,河里不见船影。
在丰满的大地中间坐着惟一的亘古死神,
今天他身着艳服,头顶乌云,
他的双眼显得疲惫无神,
暗淡的晨光照耀他的脑门。
他用怜悯的声调哼唱小曲儿,
在我那跳动的心里激出迷惑的波纹。
1896年
(董友忱 译)
赏 析
这首《河中航行》创作于1896年,是泰戈尔在农村居留期间创作的。1890年及其后的几年时间,泰戈尔被分派去照看分布于北孟加拉和奥力沙的家族产业。在这期间,泰戈尔沿着家产分布的农村地区漫游,由于大部分时间在木船上度过,所以这一时段的几部诗集中有很多以乡村和水道景色为内容的诗作,蕴含着清新的田园生活气息。《收获集》的诗作大多较短,基本上是十四行诗,中文译作也认真地遵循了这一点。该集内容、风格总体趋于从容、清爽,就像在田间缓缓流动的河流。泰戈尔为这一诗集取的名字也是恰如其分的。对于我国读者而言,说到收获恐怕联想到的必然是秋季。但这部诗集描绘的却是春季景致。在孟加拉,春季的末尾,当地的农民开始收获这一季最后的硕果,因为即将到来的夏日酷暑将会刮起热风,使大地失去一片葱绿,只有到了两个月后的雨季,大地才会重现生机。这一时期,泰戈尔与孟加拉人民的生活有了更多的接触,评论家称其有不少诗作“语言朴实无华,不再追求标新立异”,呈现出现实主义特征。以上这两点可以看作19世纪90年代泰戈尔诗歌创作的新特色。
《收获集》可以说是泰戈尔创作之路上的意外收获,他在晚年为该集写的序言中是这样形容这部诗集的:“江中湍流的边缘,一根不起眼的折断的树枝被卡住了。浑水中的泥沙在它身上沉淀下来,渐渐淤积成一个小岛……形成一道不可思议的风景——与周围环境并无明显的相同之处。《收获集》就是类似那小岛的一部出人意料的小诗集。潺潺的江水收存的一些外来之物,突然显露出来,片刻之间改变了原先的景观。”不过他也看见了其中的一些不足:“《收获集》的多首诗中,我看到歌的情感,但没有歌的形式。原因是制约我笔端的那种诗体,透进了歌的情味,但歌的曲调未获得地盘。”不过即便如此,这部诗集仍然有可圈可点之处。
《河中航行》与泰戈尔创作于1892年的《金色船》在情味、思想上很相似。《金色船》是常被人们提到的一首诗,其中的若干句子也屡屡被引用。关于《金色船》的寓意在孟加拉诗坛曾引起激烈论争,最后是诗人自己站出来解释:“船象征人生,稻谷象征收获,在时间的长河里行驶,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虽然这不会是唯一正解,但是至少能够帮助我们确定《河中航行》这首诗在作者心目中的真实形象。
《河中航行》没有《金色船》那么抽象的寓意和模糊的表达,它更像《金色船》的田园版,所有意象的组合、言辞的表达都能给人以很清晰的形象感,仿佛能够置身于慵懒的水乡风情中。开篇便是闲适、散淡的画面: 和煦的春风吹送一叶扁舟,清早的天空白云兀自飘荡在天边。这两句描摹的是开阔的大场景,细细品味,仿佛作为第三者的我们僭取了天神的视角在俯瞰这一切,却又身临其境,鼻翼中吸满了清冽的晨风。
从第三句开始,全景开始切换成片段特写,河流是“丰满”的,水量充沛,就像胖嘟嘟的欢乐儿童,不因心宽体胖而显得臃肿呆滞,亦不过于激烈。“丰满”的形容不仅仅是拟人化的手段,同时还寓意着乡村已进入丰收的季节。河流两岸是充满生机的田野,“就像即将分娩的孕妇懒得走动”这一比喻相当传神,是这首诗的一大妙笔!它极为贴切地描摹出即将丰收的田野在平静的水乡间、缓流的河道旁的情态,充溢着将为人母的那种安宁的力量和甜美的幸福感。
第五句结束了对客观景物的描绘,而从作者的主观角度发问。从这句开始直至最后可以算作第二部分,第二部分又可分为两层,采用的不是前面几首诗那种平行链接形式,而是嵌套结构。外层,也就是第一层,包括第五、第六和第七句的最后半句,即“今天为什么所有水域陆地都这样平静?/岸上不见行人,河里不见船影……在我那跳动的心里激出迷惑的波纹”。内层(第二层)是整个第七句:“在丰满的大地中间坐着惟一的亘古死神,/今天他身着艳服,头顶乌云,/他的双眼显得疲惫无神,/暗淡的晨光照耀他的脑门。/他用怜悯的声调哼唱小曲儿,/在我那跳动的心里激出迷惑的波纹。”需要注意的是,第七句的最后半句同时属于内外两层。
先看内层,收获的意象“丰满”和死神的意象被联置。收获与生命、收获与死亡其间的关联本来就暧昧不清,将它们放在这里,作者想告诉我们什么?对比《金色船》: 当“我”收获人生的稻谷时,便有船夫决绝地将它全部载走,独留“我”在河边踟蹰。遵循泰戈尔自己的说法,可作如下解释:“我”的人生(船),掌舵的却不是“我”,而是一个健壮神秘又似乎少言专断的人(船夫)。被褫夺了全部人生的收获(稻谷)的“我”,只剩一副空皮囊被遗弃在时间的边上(河岸)。人之所以能作为一个个不同的独立个体存在,或者说“我”之为“我”,靠的不是相貌上的区别,而是人生中每一个体验的集合,自己的记忆、情感、知识、经历等等,也就是那个被称为“稻谷”的东西,一旦被剥夺走了,剩下不过是丢失了灵魂的躯壳,而时间的河流则相当于生命。明白了“我”的状态以后,船夫就很好理解了,他就是《河中航行》中的“亘古的死神”。《河中航行》中的死神没有像在《金色船》里那样积极工作,而是消极怠工。精神面貌也截然不同,《金色船》中的景象是天空阴霾、暴雨如注,湍急的河流上驶来的是强健威严、独断寡言的死神。反观《河中航行》,则是云淡风清、满眼安宁,和缓的河流旁坐着疲惫无神、哼唱小曲儿的死神。原本衬托庄重的华服和头顶威严的乌云,却在这样的表情和行为下,戏仿式地变成小丑的行头。黯淡的晨光也毫不给面子地曝光他的脑门。他用怜悯的心情,而非那代表“正法”的无情,漫不经心地哼着小调盘坐在大地之上。本应给整首诗施加威压的死神,在这里只是恰如其分地添加上庄重、高远、博大的气氛,妥贴地提升了这篇作品。
最后半句“在我那跳动的心里激出迷惑的波纹”,在意义顺接上属于内层,连接死神哼唱的小曲儿;在主客体的区分上属于外层,与第五、第六句同为主体——诗人,中间内层部分则属于客体——对象景致。从这个角度,最后这半句也可算作对第五句提问的回答,虽然答案是没有答案的“迷惑的波纹”。不过,世界是奇妙的,没有答案或许便是另一答案。《金色船》是一首哲理诗,而《河中航行》则是一首描摹抒情诗。
(刘 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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