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是自由派西欧主义者,他以高级教师和朋友的身份,对富有的中将遗孀瓦·彼·斯塔夫罗金娜的独子尼古拉·斯塔夫罗金进行教育。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还有一个儿子彼得,一直由远亲抚养长大。斯塔夫罗金成年后,变成一个无视任何道德和行为准则的荒淫无耻的贵族少爷,引诱良女,横行霸道,寻衅滋事,与人决斗,以侮辱别人取乐。但韦尔霍文斯基认为这不过是血气方刚的少年发泄过于旺盛的精力罢了。斯塔夫罗金后来默许了彼得领导的无政府主义秘密团体杀害自己妻子的罪行,又诱奸了贵族小姐莉莎,直接导致她的死亡,最后以自杀结束了自己卑劣而空虚的生命。彼得则当上秘密小组的头目,打着“我们的事业”的幌子,操纵组员杀人纵火、制造骚乱,大搞阴谋恐怖活动。在指使成员杀害仇人后,他逃往国外。斯捷潘·韦尔霍文斯基临终前放弃了过去的信念,皈依了宗教。
【作品选录】
第八章 伊凡王子
……
斯塔夫罗金从椅子里站了起来,韦尔霍文斯基也立刻跳将起来,并机械地背靠着门站在那儿,仿佛要阻止对方出去。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已经摆出了一副要把他从门口推开然后走出去的架势,但又突然站住了。
“我不会把沙托夫让给您的。”他说。彼得·斯捷潘诺维奇打了个寒噤;两人互相盯着对方。
“我方才对您说过,您为何需要沙托夫的鲜血,”斯塔夫罗金目光炯炯地说,“您想用这团软膏把您那一伙粘在一起。方才您很高明地把沙托夫赶跑了: 您清楚地知道,他不会说‘我不会告密’,而且认为对您撒谎是卑鄙的。可是我呢,我现在对您又有什么用处呢?几乎从在国外的时候开始,您就缠着我不放。到目前为止,您为此向我作的解释都只不过是一派胡言。与此同时,您总想叫我给列比亚德金一千五百卢布,好让费季卡有一个干掉他的机会。我知道,您以为我想顺便也把我的妻子干掉。当然啰,您是想拿这桩罪行把我拴住,好让我听您摆布,是吧?您干吗非得让我听您的摆布呢?您要我去替您捣什么鬼?您还是把我彻底看个清楚为好: 难道我会是您的人?您别来纠缠我了。”
“费季卡亲自去找过您?”韦尔霍文斯基问道,急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不错,他找过我;他要的价钱也是一千五……他现在就在这儿,他可以亲自证实他要的价钱……”斯塔夫罗金把手一伸。
彼得·斯捷潘诺维奇迅速转过身去。在门口,从黑暗中走出来另一个人——费季卡,他穿一件短皮袄,但像在家里一样没戴帽子。他站在那儿,笑嘻嘻地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他那双眼白发黄的黑眼睛小心翼翼地向室内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几位先生。他有点摸不着头脑;他显然是刚才由基里洛夫带进来的,他那疑问的目光也盯着基里洛夫;他站在门口,但并不想走进室内。
“你们把他藏在这里,大概是想让他听到我们做这笔交易,或者甚至是要他看到我们手里的钱,是这样吧?”斯塔夫罗金问道,他不等回答就从房子里走了出去。韦尔霍文斯基几乎是发疯一般在大门口追上了他。
“站住!不准再迈一步!”他抓住他的胳膊肘叫道。斯塔夫罗金想把手臂挣脱出来,但没能挣脱。他勃然大怒,用左手抓住韦尔霍文斯基的头发,竭尽全力把他往地上一掼,便走到大门外去了。但他还没有走出三十步去,韦尔霍文斯基又赶上了他。
“咱们讲和吧,咱们讲和吧。”他用发抖的声音低低地对他说道。
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耸了耸肩膀,但既未站住,又没有回头。
“您听我说,我明天就把莉莎维塔·尼古拉耶夫娜给您送来,您愿意吗?不愿意?您干吗不回答?您说说您想要什么,我都会照办。您听我说: 我把沙托夫交给您,您愿意吗?”
“那末说来,您果真想杀死他?”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叫道。
“您要沙托夫干吗?干吗?”发狂似的韦尔霍文斯基继续气喘吁吁地迅速说道,一刻不停地跑在前头并抓住斯塔夫罗金的胳膊肘,他大概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您听我说,我把他交给您,咱们讲和吧。您的身价太高了,但是……咱们讲和吧!”
斯塔夫罗金终于瞟了他一眼,不禁大吃一惊。那眼神,那声音,都跟往常大不一样,跟方才在室内的时候也截然不同;他看到的几乎是另一张面孔。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韦尔霍文斯基在苦苦哀求。这是一个其最宝贵的东西正在被人剥夺,或者已经被人剥夺了但还没有清醒过来的人。
“您这是怎么啦?”斯塔夫罗金叫道。对方没有回答,但却跟在他后面奔跑,并照旧用那种苦苦哀求但同时又是百折不回的目光瞧着他。
“咱们讲和吧!”他再次嘟哝道,“您听我说,我跟费季卡一样,靴子里藏着一把刀子,但是我愿意跟您讲和。”
“可您究竟为什么要缠着我呢,见鬼!”斯塔夫罗金极为气愤和惊讶地叫道,“莫不是有什么秘密吧?莫不是我成了您的护身符啦?”
“您听我说,我们要造反,”对方几乎像说胡话一般迅速嘟哝道,“您不相信我们要造反?我们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卡尔马津诺夫说得对,他说我们什么东西也抓不住。卡尔马津诺夫很聪明。只要俄国再有十个这样的小组,就没有人捉得住我了。”
“这些小组里全都是笨蛋。”斯塔夫罗金无意中脱口而出。
“哎,您还是笨一点的好,斯塔夫罗金,您自己还是笨一点吧!您要知道,您也决不是聪明到了需要希望别人也变得聪明起来的程度: 您害怕,您没有信仰,我们的事业居然有这么大的规模,这把您吓住了。他们为什么是笨蛋?他们并不是这样的笨蛋;如今任何人的头脑都不是他自己的。如今特殊的头脑寥寥无几。维尔金斯基是个非常诚实的人,比您我这样的人诚实十倍;不过咱们别去管他。利普京是个骗子,可我知道他有一个弱点。没有一个骗子是没有弱点的。只有一个利亚姆申是毫无弱点的,但他听我的摆布。只要再有几个这样的小组,我就到处都能弄到护照和金钱,这不也很好吗?哪怕只有这些不也很好吗?还会有秘密据点,让他们去找吧。即使他们破获了一个小组,但还有另一个。我们会制造骚乱……难道您不相信,就我们两个人就足够了么?”
“您去找希加廖夫吧,别打扰我了……”
“希加廖夫是个天才!您可知道,他是个傅立叶式的天才,但是比傅立叶更大胆,比傅立叶更坚强;我会照应他的。他创造了‘平等’!”
“他寒热病发作了,他在说胡话;他碰到了一件很特别的事情,”——斯塔夫罗金再次瞧了瞧他。两人不停步地走着。
“他的笔记簿上写得可好啦,”韦尔霍文斯基接着说,“他提出一种监视制度。他主张每个社会成员都要监视别人,并有告密的义务。每个人属于大家,大家也属于每个人。人人都是奴隶,从奴隶的地位来看,大家一律平等。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能诉诸诽谤和凶杀,而主要的则是平等。首先要降低教育、科学和才能的水平,只有那些有很高才智的人才能达到很高的科学和知识水平,而有很高才智的人却是用不着的!有很高才智的人总是要攫取权力并成为暴君。有很高才智的人不可能不成为暴君,他们一向成事不足而败事有余;要把他们放逐出去或处以死刑。西塞罗要被割去舌头,哥白尼要被挖掉眼睛,莎士比亚要被乱石砸死——这就是希加廖夫学说!奴隶应该是平等的: 还不曾有过没有专制主义的自由和平等,然而在牲畜当中却必须有平等,这就是希加廖夫学说!哈哈哈,您觉得奇怪吧?我拥护希加廖夫学说!”
斯塔夫罗金竭力加快步伐,急于早一些到家。“倘若这个人喝醉了,那末他究竟是在哪儿喝醉的呢,”他不禁思忖道,“难道是白兰地?”
“您听我说,斯塔夫罗金: 把山削得一般高低——这是个好主意,它并不可笑。我拥护希加廖夫!用不着教育,科学也太多了!就是没有科学,我们的物资也够用一千年,但是应该叫人们听话。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不够多: 服从。对教育的渴望已经是一种贵族的渴望。人只要有了家庭或爱情,他就会产生对财产的欲望。我们要埋葬这种欲望: 我们将利用酗酒、造谣、告密;我们要利用前所未闻的骄奢淫佚;我们要把任何一个天才都扼杀在襁褓中。我们要把一切都归结为一个公分母,彻底的平等。‘我们学会了一门手艺,我们又都是诚实的人,我们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这是不久以前英国工人的回答。必不可少的只是必不可少的东西——这就是地球今后的座右铭。不过还需要惊厥;我们这些统治者会注意这一点的。奴隶必须有统治者。绝对服从,完全丧失个性,但是希加廖夫每隔三十年会使他们发生一次惊厥,突然之间大家就开始你吃我、我吃你,这当然是有一定限度的,因为只不过是为了消愁解闷。烦闷是贵族的感情;在希加廖夫学说中是不会有欲望的。欲望和痛苦是为我们安排的,而为奴隶安排的却是希加廖夫学说。”
“您把自己排除在外了吧?”斯塔夫罗金又脱口说道。
“把您也排除在外了。您可知道,我曾想把世界交给罗马教皇。让他赤着脚走出来接见芸芸众生,并说道:‘瞧他们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于是大家都趋之若鹜,甚至军队也不例外。教皇高高在上,我们在他周围,我们的下面则是希加廖夫那一套。只要国际跟教皇达成了协议,那就万事大吉;这是办得到的。那个老家伙马上就会同意。他也没有别的出路,您就记住我的话吧,哈哈哈,这蠢吗?您说,蠢还是不蠢?”
“够了。”斯塔夫罗金懊恼地嘟哝道。
“够了!您听我说,我抛弃了教皇!让希加廖夫学说见鬼去吧!让教皇见鬼去吧!我们需要的是耸人听闻的事件,而不是希加廖夫学说,因为希加廖夫学说是一种精致的玩艺儿。这是一种理想,它属于未来。希加廖夫同任何一个慈善家一样,是个首饰匠和蠢材。我们需要的是粗活,而希加廖夫却瞧不起粗活。您听我说: 教皇将统治西方,而统治我们的,统治我们的却将是您!”
“去您的吧,醉鬼!”斯塔夫罗金喃喃地说,并加快了步伐。
“斯塔夫罗金,您是个美男子!”彼得·斯捷潘诺维奇几乎是入迷一般叫道,“您可知道,您是个美男子!您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您有的时候不知道这一点。噢,我把您彻底研究了一番!我常常从旁边的角落里观察您!您身上甚至有一种天真无邪的稚气,这您可知道?现在还有,现在还有!您准是在受苦,由于这种天真无邪,您的确是在受苦。我爱美。我是个虚无主义者,但我爱美。难道虚无主义者就不爱美啦?只有偶像他们才不喜欢,嘿,可我却喜欢偶像!您就是我的偶像!您不侮辱任何人,大家却都恨您;您对大家一视同仁,大家却都怕您,这很好。谁也不会走到您跟前拍拍您的肩膀。您是个很可怕的贵族。一个贵族一旦主张民主,他就令人神往了!牺牲生命,无论这生命是您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对您来说都无所谓。您正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人。我,我正是需要一个像您这样的人。除您以外,我不知道还有任何别的人。您是领袖,您是太阳,而我则是您的一条蛆虫……”
他蓦地吻了吻他的手。斯塔夫罗金感到背上一阵发麻,他吃惊地把手缩了回来。他俩站住了。
“疯子!”斯塔夫罗金嘟哝道。
“也许我是在说胡话,也许我是在说胡话!”韦尔霍文斯基迅速附和道,“但是我想出了第一步。希加廖夫永远也想不出第一步。希加廖夫之流比比皆是!但在俄国却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想出了第一步,并且知道如何加以实现。此人就是我。您干吗瞧着我?我需要您,您,没有您,我就等于零。没有您,我就成了苍蝇,成了瓶子里的主意,成了没有美洲的哥伦布。”
斯塔夫罗金站在那儿凝视着他疯狂的眼睛。
“您听我说,我们首先要起来造反,”韦尔霍文斯基急不可耐地说,始终抓住斯塔夫罗金左手的衣袖,“我已经对您说过: 我们要深入到老百姓当中。您可知道,我们现在就已经很强大了?我们的人不仅仅只是那些杀人放火并按照传统的方式射击或咬人的人。这种人只会碍事。没有纪律,任何东西对我都毫无意义。我是个骗子,而不是社会主义者,哈哈!您听我说,我把这样一些人全都计算在内了: 有一个教师,他和孩子们一起嘲笑他们的上帝和他们的摇篮,他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一个律师,他保护一个受过教育的凶手,因为那个凶手比他的受害者更有教养,他为了弄钱而不得不去杀人,这个律师也已经是我们的人了。有几个小学生,为了体验一下杀人的感受而杀害了一个庄稼汉,他们也是我们的人。有几个为一切罪犯辩护的陪审员也是我们的人。一个因感到自己不够自由主义而在法庭上哆嗦的检察官也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在行政长官和文学家当中,噢,我们的人也很多,多极了,而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从另一方面来说,小学生和傻瓜们的驯服已达到了最高的限度;老师们都暴跳如雷;到处都是漫无节制的虚荣心,禽兽般骇人听闻的贪欲……您可知道,您可知道,我们仅仅根据一些现成的渺小观念就能抓住多少人?我出国的时候,李特雷的关于罪行就是疯狂的论点正风靡一时;我回国的时候,罪行已不再是疯狂,而简直就是正当的想法,几乎是一种职责,至少也是一种高尚的抗议。‘倘若一个有教养的人需要金钱,他又怎能不去杀人?’然而这只不过是最初的成果。俄国的上帝已经在‘廉价的烧酒’面前屈服了。老百姓喝醉了,母亲们喝醉了,孩子们喝醉了,教堂空了,而在法庭上则可以听到这样的话:‘用树条赤身抽打二百下,要不就拉一桶酒来。’噢,让这一代成长起来吧!只可惜我们没有时间等待,否则就让他们醉得更厉害一点吧!啊,真可惜,现在没有无产者!但是将来会有的,会有的,正在朝这方面发展……”
“我们变蠢了,这也很可惜。”斯塔夫罗金喃喃地说,照旧朝前走去。
“您听我说,我亲眼看到过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把喝醉了的妈妈带回家去,而妈妈却用下流话骂他。您以为我喜欢这种景象?她一旦落在我们手里,我们说不定能把她治好……倘有必要,我们会把他们赶到沙漠里去住四十年……然而现在却必须有一代或两代腐化堕落的人;需要那种骇人听闻的、卑鄙龌龊的腐化堕落,把人变成可恶的、胆怯的、残忍的、自私的败类,——这就是现在所需要的!此外还需要一点‘鲜血’,以便使我们渐渐习惯。您笑什么?我并没有自相矛盾。我只是在反驳那些慈善家和希加廖夫学说,而不是在反驳自己。我是个骗子,而不是社会主义者。哈哈哈!只可惜时间不多了。我答应卡尔马津诺夫在五月份起事,到圣母节结束。太快了?哈哈!您可知道我要告诉您什么吗,斯塔夫罗金: 在俄国老百姓当中至今还没有犬儒主义,虽说他们用下流话骂人。您可知道,农奴比卡尔马津诺夫更为尊重自己?他们挨了打也始终维护自己的神灵,而卡尔马津诺夫却并不维护。”
“咳,韦尔霍文斯基,我这是第一次听您讲话,而且是惊奇地听着,”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说道,“这末说来,您果真不是社会主义者,而是一个野心勃勃的……政客?”
“骗子,骗子。您关心我是个什么人吗?我马上就告诉您我是个什么人,这也是我所要谈到的一点。我没有白吻您的手。但是也应该让老百姓相信,我们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东西,而那些人却只会‘挥舞棍棒打自己人’。哎,倘若有更多的时间就好了!唯一的不幸是没有时间。我们要宣布毁灭……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想法还是那么令人神往!但是应该活动活动筋骨,应该如此。我们要煽风点火……我们要传播一些神话……每一个其貌不扬的‘小组’都有用处。我要在这些小组里为您物色一些热心人,任何开枪动刀的事他们都不会推辞,而且还会以此为荣并感恩戴德呢。好啦,先生,一场暴乱就要开始了!一场全世界还未曾见过的动乱即将到来……俄罗斯将是一片愁云惨雾,大地也将为古代的神灵啼哭……好啦,先生,接着我们就要推出……推出谁呢?”
“谁呢?”
“伊凡王子。”
“谁?”
“伊凡王子;您,您!”
斯塔夫罗金沉思片刻。
“冒名称王?”他大为惊愕地瞧着发了狂似的同伴,蓦地问道,“哦!原来您有这么一个计划。”
“我们可以说他‘隐蔽起来了’,”韦尔霍文斯基十分多情地悄悄说道,仿佛他果真喝醉了,“您可知道‘他隐蔽起来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但是他会露面的,会露面的。我们传播神话会比阉割派教徒传播得高明一点。他存在着,但谁也没有见到过他。啊,可以传播多好的一个神话啊!主要的是将出现一股新的力量。需要这股力量,他们也正在哭它呢。社会主义所能做到的无非是摧毁旧势力,但并没有带来新的力量。而我们却有这股力量,而且是十分强大的、前所未闻的力量!只要给我们一只杠杆,我们就能把地球举起来。一切都会升起来的!”
“那末您是当真指望我啰?”斯塔夫罗金狞笑了一下。
“您笑什么,还这么恶狠狠的?您别吓唬我。我现在就像一个孩子,只要有人对我这样一笑就会把我吓死的。您听我说,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您,任何人都不让: 必须这样。他存在着,但谁也没有见到过他,他隐蔽起来了。您可知道,甚至也可以,譬如说吧,从一万个人当中挑出一个人来,让他看看您。于是消息就会传到四面八方:‘我们看到他了,看到他了。’当万军之主伊凡·菲利波维奇乘坐大型马车在人们面前向天空驶去的时候,人们也看见了他,而且是‘亲眼’看到的。而您并不是伊凡·菲利波维奇;您是个像上帝那样高傲的美男子,不为自己谋求任何东西,头上有一圈受难者的光环,而且‘隐蔽起来了’。最主要的就是这个神话!您会使他们心悦诚服,您只要瞧他们一眼就会使他们心悦诚服。他在传播新的真理,而且‘隐蔽起来了’。同时我们还要审判两三件所罗门式的案子。我们有小组,还有五人小组——我们用不着报纸!只要满足了一万个请求中的一个请求,那末大家就会纷纷提出请求。每一个乡里的每一个庄稼汉都将知道,某地有一个树窟窿,不论有什么请求都可以投置其中。大地上将传遍这样的呼声:‘将出现一部新的公正的法律’,大海将要翻腾,戏台将会倒塌,那时我们将考虑兴建一幢石头的大厦。这是第一次!我们要兴建的,我们,只有我们!”
“发疯了!”斯塔夫罗金说。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愿意呢?您害怕么?我就是因为您啥也不怕所以才抓住您不放。这不合情理吗?可是我目前还只是一个没有美洲的哥伦布;难道没有美洲的哥伦布是合乎情理的吗?”
斯塔夫罗金默不作声。这时他们已经到家并站在大门口了。
“您听我说,”韦尔霍文斯基向他俯耳低语,“我可以不要钱为您办这件事;我明天就把玛丽娅·季莫费耶夫娜的事给了结掉……不要钱,明天我就把莉莎给您送来。您想在明天得到莉莎吗?”
“他是怎么啦,果真疯啦?”——斯塔夫罗金莞尔一笑。门廊上的门打开了。
“斯塔夫罗金,美洲是我们的吧?”韦尔霍文斯基最后一次抓住他的手。
“为什么呢?”尼古拉·弗谢沃洛多维奇认真而严厉地说道。
“您不乐意,这我也知道!”韦尔霍文斯基勃然大怒地叫道,“您在撒谎,您这个坏透了的、荒淫无耻的、精神失常的小少爷,我信不过您,您的胃口大得像一头狼!……您要明白,我在您身上下的本钱太大了,我可不能把您放弃!世界上现在找不到另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我在国外的时候就想到您了;我一看见您就想到了。要是我没有暗中观察您,那我是什么也想不到的!……”
斯塔夫罗金没有回答,兀自拾级而上。
“斯塔夫罗金!”韦尔霍文斯基在他身后叫道,“我给您一天时间……再不就两天……就算三天吧;我不能让您超过三天,那时候您就得答复我!”
(南江译)
注释:
西塞罗(公元前106—公元前43),古罗马杰出的演说家、作家和政治家。
哥白尼(1473—1543),波兰伟大的天文学家。
李特雷(1801—1881),法国哲学家和语文学家。
阉割派是18世纪俄国的一个宗教派别,认为生育是一种罪恶,应该阉割。
这是流行在鞭身派教徒中的一个神话。
所罗门是古以色列王国国王大卫之子,以智慧著称。
【赏析】
伟大的作品总是能够经受住时间流水的冲刷。随着岁月的流逝,它风采依然,并像光彩夺目的钻石一样,以丰富的色泽吸引着读者,不同时代的读者可以从中发现、撷取到自己喜欢的色彩。《群魔》正是这样的作品。
《群魔》历来被视为富于“攻讦性”的长篇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创作《群魔》的意图,是在思想上和道德上攻击俄国革命阵营和革命运动。在作品中,陀氏把绝非革命民主主义者所固有的种种无政府主义特点强加在俄国进步阵营身上,向涅克拉索夫、别林斯基、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皮萨列夫乃至屠格涅夫、格拉诺夫斯基等许多人,发起了攻击。然而,它的客观意义却没有与作家的创作企图相吻合。作家真实反映了混入俄国革命运动的沉渣和有害成分,表现了对俄国前途的忧虑。在书中,作为艺术家和思想家的陀氏经常战胜作为政论家的陀氏,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常常能够突破自己思想的局限性,客观反映和揭露他所处时代和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对当今读者而言,俄国19世纪民主运动早已成为历史,《群魔》的功过也早有人评说。如果我们研究一下这段时期俄国的历史背景,引发作家创作的契机以及书中有关秘密小组成员和活动的描写,就可以得出结论,这实际是一部有关恐怖主义题材的小说。
《群魔》创作于19世纪70年代初,其时正值俄国农奴制废除,资本主义迅速发展时期。金钱势力急剧膨胀,社会两极分化严重,社会道德水准普遍降低,刑事案件屡屡发生,整个社会处于动荡之中。在此背景下发生的“涅恰耶夫案件”,直接促使作家创作了《群魔》。
涅恰耶夫是彼得堡大学学生,无政府主义者。他在巴枯宁的支持下,在俄国建立了一系列秘密小组,它们构成了所谓的“人民惩治会”。1869年,涅恰耶夫用恶意煽动、欺骗和恐吓的办法,迫使一群会员在莫斯科杀害了拒绝服从他、并宣称想退出团体的伊万诺夫。在德国的陀氏得知这个案件后,撂下他正构思的《大罪人传》,开始转向这部有关当代动乱生活的小说。
我们从节选的片段,可以看清秘密小组的实质和魔鬼彼得的面目,了解贵族少爷斯塔夫罗金的某些侧面。彼得担心列比亚德金(斯塔夫罗金的大舅子)会向当局告密,要他出钱摆平这件事。这实际是彼得设下的一个圈套,想让斯塔夫罗金上钩,借以拉拢他加入小组。但后者根本无视小组、他人甚至自身的存亡,不受彼得的利诱,彼得只好与斯塔夫罗金讲和。在谈判中,彼得自曝秘密小组的本质和自己政治骗子的面目,并千方百计要求后者当他们的领袖。哪知,斯塔夫罗金对彼得的狂热蛊惑无动于衷。
彼得的阴谋是,让斯塔夫罗金给大舅子一笔钱,表面上是好让斯塔夫罗金打发走来自社会底层的妻子和大舅子,保全他在上流社会的颜面并继续过放纵的生活,实则指望觊觎这笔钱财的流浪汉费季卡杀死斯塔夫罗金的家属,逼迫有领袖气质的他进入秘密小组。而沙托夫只因与他有个人恩怨,所以彼得想加害于他,并达到掌控组员、任意摆布他们的目的。彼得所鼓吹的希加廖夫学说,把人类分成不相等的两部分,十分之一的人获得绝对自由,并控制其余十分之九的人。这十分之九的人必须失掉个性,变成一群牲口,在无限的服从中,通过许多变化而达到一种原始天真的状态。这与尼采所宣扬的“超人哲学”、“强权”理论并无二致。它满足了彼得疯狂空想的野心,即: 奴役、愚弄人民,扼杀天才,制造社会动乱,为所欲为。彼得妄想推出斯塔夫罗金作为“伊凡王子”,制造神话,使老百姓心悦诚服,实现他个人统治世界的野心。我们看到,彼得秘密小组所采取的挑拨离间、恐吓讹诈、纵火暗杀等阴谋伎俩和恐怖手段,完全是与民主运动的本质和崇高目标背道而驰的,它们是恐怖组织的惯用手腕。虽然陀氏塑造彼得是以涅恰耶夫作为原型,并不时在作品中暗示彼得与国际、与革命团体的关系,把他打扮成国际派往俄国的负有特殊使命的委员,以便通过这一典型来诽谤和否定革命运动,然而彼得·韦尔霍文斯基这个昧尽天良、恬不知耻的阴谋家,自私自利的恶魔,同19世纪六七十年代俄国的革命者却毫无共同之处。这个“借革命而发迹”的政治骗子的形象,鲜明地体现了许多资产阶级政客、飞黄腾达的钻营家的特点。他在与斯塔夫罗金的对话中,也寡廉鲜耻地承认自己“是个骗子,而不是社会主义者”。陀氏清醒的现实主义,终于把彼得之流的政客、阴谋家、冒险家,与革命民主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鲜明地区分开来。实际上,马克思、恩格斯在批判彼得的原型涅恰耶夫时,就把他定位为“无政府主义者”,称他们一伙的暗杀行径是“把资产阶级的不道德品行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而尼古拉·斯塔夫罗金则是一个没有任何生活目标、极度空虚无聊的贵族少爷。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渺小而又委靡不振的。声色犬马、恣意妄为,这就是他的生活。他是在打赌失败的情况下娶了贫苦的跛女玛丽娅的,而他成亲后继续过着荒淫放荡的生活。彼得掌握了他的秘密,想以此引他上钩,迫他就范。彼得提出“打发”他的妻子,斯塔夫罗金是明白前者的企图的,但他漠视家属的安危,使妻子、妻兄和仆人命丧贪图钱财的苦役犯费季卡之手。而彼得为了利诱他,奉送上贵族小姐莉莎,他明明不爱莉莎,却诱奸了她,使莉莎丧失了清白、尊严、名誉,导致了她的死亡。他心中没有任何道德准则,荒淫无度,蔑视全人类,甚至借折磨他人取乐。他的行为往往是病态、野蛮、不可理喻的恶作剧。像陀氏笔下许多人物一样,他也有分裂的人格。他在致达莎的信中说,“我依然像素来一样可以希望做好事,并从中感到愉快;同时我又希望干坏事,并且也感到愉快”。纵情声色,却不喜欢荒淫作乐,厌恶丑恶行径,又不断为所欲为。这个贵族少爷的精神世界只是一片虚空,没有任何目标,没有一点从事事业的热望,包括对待感情和生命这两样对人而言弥足珍贵的东西,他也表现得极为冷漠: 无视他人和自己的安危,与人决斗;对自己的心上人达莎,既不尊敬又不怜惜。他也想摆脱精神上的空虚,然而始终摆脱不了,最后只有自杀。斯塔夫罗金是俄国社会转折时期腐朽、堕落的特权阶级的代表。
从节选片段中我们窥见了恐怖组织头目彼得和他领导的秘密小组的实质,以及斯塔夫罗金的面目。可以说,作为政论家的陀氏本想诋毁被他看作是政治上的“虚无主义者”的那些人,来攻击俄国的进步人士和革命运动,但他作为伟大的艺术家在创作中违背了他的初衷,实际上却打击了资产阶级道德上的虚无主义者、变节者和人类的敌人——恐怖犯罪团伙。在这个意义上,《群魔》确可视为一部反对恐怖主义的小说。
(邱静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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