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老实人是一个天真淳朴的男青年。他对老师邦葛罗斯的乐观主义哲学深信不疑,相信世界是完美的,一切人、事都尽善尽美,“世界真是安排得再好没有了”。然而,他的遭遇却是对这种哲学的一个极大嘲讽。他与男爵的女儿居内贡小姐相爱,结果被贵族偏见极深的男爵赶出了家门。从此他四处流浪,历经一系列无妄之灾和种种意外波折,几次死里逃生。他到过保加利亚、葡萄牙、布宜诺斯艾利斯、巴拉圭和苏里南,又回到欧洲,经过法国巴黎、英国朴次茅斯、意大利威尼斯,最后到了土耳其君士坦丁堡,与居内贡相聚并结了婚,从此在那里安定下来。一路上,老实人受尽了艰难险阻,吃尽了苦头。在一系列事实面前,老实人终于认识到世界就像一个屠宰场,根本不完美,盲目的乐观主义只会蒙蔽自己的眼睛,唯有“工作可以使我们免除三大害处: 烦闷、纵欲、饥寒”,因此还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
【作品选录】
忠心的加刚菩,和载送阿赫美特苏丹回君士坦丁堡的船主讲妥,让老实人和玛丁搭船同行。老实人和玛丁向落难的苏丹磕过头,便出发上船。一路老实人对玛丁说:“你瞧,和我们一同吃饭的竟有六个废王,内中一个还受我布施。更不幸的王侯,说不定还有许多。我啊,我不过丢了一百头绵羊,现在却是飞到居内贡怀抱中去了。亲爱的玛丁,邦葛罗斯毕竟说得不错: 万事大吉。”玛丁道:“但愿如此。”老实人道:“可是我们在佛尼市遇到的事也真怪。六位废王在客店里吃饭,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吗?”玛丁答道:“也未必比我们别的遭遇更奇。国王被篡位是常事;我们叨陪末座,和他们同席,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足挂齿。”
老实人一上船,就搂着他从前的当差,好朋友加刚菩的脖子。他说:“哎,居内贡怎么啦?还是那么姿容绝世吗?照旧爱我吗?她身体怎样?你大概在君士坦丁堡替她买了一所行宫罢?”
加刚菩回答:“亲爱的主人,居内贡在普罗篷提特海边洗碗,在一位并没多少碗盏的废王家里当奴隶;废王名叫拉谷斯基,每天从土耳其皇帝手里领三块钱过活;更可叹的是,居内贡变得奇丑无比了。”老实人道:“啊,美也罢,丑也罢,我是君子人,我的责任是对她始终如一。但你带着五六百万,怎么她还会落到这般田地?”加刚菩道:“唉,我不是先得送布韦诺斯·爱累斯总督两百万,赎出居内贡吗?余下的不是全给一个海盗好不英勇地抢了去吗?那海盗不是把我们带到马塔班海角,带到弥罗,带到尼加利阿,带到萨摩斯,带到彼特拉,带到达达尼尔,带到斯康塔里吗?临了,居内贡和老婆子两人落在我刚才讲的废王手里,我做了前任苏丹的奴隶。”老实人道:“哎哟,祸不单行,一连串的倒楣事儿何其多啊!幸而我还有几颗钻石,不难替居内贡赎身。可惜她人变丑了。”
他接着问玛丁:“我跟阿赫美特苏丹、伊凡皇帝、英王查理-爱德华,你究竟觉得哪一个更可怜?”玛丁道:“我不知道,除非我钻在你们肚里。”老实人说:“啊,要是邦葛罗斯在这里,就能告诉我了。”玛丁道:“我不知道你那邦葛罗斯用什么秤,称得出人的灾难和痛苦。我只相信地球上有几千几百万的人,比英王查理-爱德华、伊凡皇帝和阿赫美特苏丹不知可怜多少倍。”——“那很可能,”老实人说。
不多几天,他们进入黑海的运河。老实人花了很大的价钱赎出加刚菩,随即带着同伴改搭一条苦役船,到普罗篷提特海岸去寻访居内贡,不管她丑成怎样。
船上的桨手队里有两名苦役犯,划桨的手艺很差;船主是个小亚细亚人,不时用牛筋鞭子抽着那两个桨手的赤露的背。老实人无意中把他们特别细瞧了一会,不胜怜悯地走近去。他觉得他们完全破相的脸上,某些地方有点像邦葛罗斯和那不幸的耶稣会士,就是那位男爵,居内贡小姐的哥哥。这印象使他心中一动,而且很难过,把他们瞧得更仔细了。他和加刚菩道:“真的,要不是我眼看邦葛罗斯被吊死,要不是我一时糊涂,亲手把男爵杀死,我竟要相信这两个划桨的就是他们了。”
听到男爵和邦葛罗斯的名字,两个苦役犯大叫一声,放下了桨,呆在凳上不动了。船主奔过来,越发鞭如雨下。老实人叫道:“先生,别打了,别打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一个苦役犯嚷道:“怎么!是老实人!”另外一个也道:“怎么!是老实人!”老实人道:“我莫非做梦不成?我究竟醒着还是睡着?我是在这条船上吗?这是我杀死的男爵吗?这是我眼看被吊死的邦葛罗斯大师吗?”
两人回答:“是我们啊,是我们啊。”玛丁问:“怎么,那位大哲学家就在这儿?”老实人道:“喂,船主,我要赎出森特-登-脱龙克男爵,日耳曼帝国最有地位的一个男爵,还有全日耳曼最深刻的玄学家邦葛罗斯先生,你要多少钱?”船主答道:“狗东西的基督徒!既然这两条苦役狗是什么男爵,什么玄学大家,那一定是他们国内的大人物了;我要五万金洋!”——“行!先生;赶快送我上君士坦丁堡,越快越好,到了那里我马上付钱。啊,不,你得带我上居内贡小姐那儿。”船主听到老实人要求赎出奴隶,早已掉转船头,向君士坦丁堡进发,教手下的人划得比飞鸟还快。
老实人把男爵和邦葛罗斯拥抱了上百次。——“亲爱的男爵,怎么我没有把你杀死?亲爱的邦葛罗斯,怎么你吊死以后还活着的?你们俩又怎么都在土耳其船上做苦役的?”男爵道:“我亲爱的妹妹果真在这里吗?”——“是的,”加刚菩回答。邦葛罗斯嚷道:“啊,我又见到我亲爱的老实人了。”老实人把玛丁和加刚菩向他们介绍了。他们都互相拥抱,抢着说话。船飞一般地向前,已经到岸了。他们叫来一个犹太人,老实人把一颗价值十万的钻石卖了五万,犹太人还用亚伯拉罕的名字赌咒,说无论如何不能多给了。老实人立刻付了男爵和邦葛罗斯的身价。邦葛罗斯扑在地下,把恩人脚上洒满了眼泪;男爵只点点头表示谢意,答应一有机会就偿还这笔款子。他说:“我的妹子可是真的在土耳其?”加刚菩答道:“一点不假;她在一位德朗西未尼亚的废王家里洗碗。”他们又找来两个犹太人;老实人又卖了两颗钻,然后一齐搭着另外一条船去赎居内贡。
老实人对男爵道:“对不起,男爵,对不起,神甫,请你原谅我把你一剑从前胸戳到后背。”男爵道:“别提了;我承认当时我火气大了一些;但你既然要知道我怎么会罚做苦役的,我就告诉你听: 我的伤口经会里的司药修士医好之后,一队西班牙兵来偷袭,把我活捉了,下在布韦诺斯·爱累斯牢里,那时我妹妹正好离开那儿。我要求遣回罗马总会。总会派我到驻君士坦丁堡的法国大使身边当随从司祭。到任不满八天,有个晚上遇到一位宫中侍从,年纪很轻,长得很美。天热得厉害,那青年想洗澡;我也借此机会洗澡。谁知一个基督徒和一个年轻的回教徒光着身子在一起,算是犯了大罪。法官教人把我脚底打了一百板子,罚作苦役。我不信世界上还有比这个更冤枉的事。但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妹妹替一个亡命在土耳其的,德朗西未尼亚废王当厨娘?”
老实人道:“那么你呢,亲爱的邦葛罗斯,怎么我又会见到你呢?”邦葛罗斯道:“不错,你是看我吊死的;照例我是应当烧死的;可是你记得,他们正要动手烧我,忽然下起雨来;雨势猛烈,没法点火;他们无可奈何,只得把我吊死了事。一个外科医生买了我的尸体,拿回去解剖。他先把我从肚脐到锁骨,一横一直划了两刀。我那次吊死的手续,做得再糟糕没有。执行异教裁判所救世大业的是个副司祭,烧死人的本领的确天下无双,但吊人的工作没做惯: 绳子浸饱了雨水,不大滑溜了,中间又打了结;因此我还有一口气。两刀划下来,我不禁大叫一声,那外科医生仰面朝天摔了一跤,以为解剖到一个魔鬼了,吓得掉过身子就逃,在楼梯上又栽了一个筋斗。他的女人听见叫喊,从隔壁房里跑来,看我身上划着两刀躺在桌上,比她丈夫吓得更厉害,赶紧逃走,跌在丈夫身上。等到他们惊魂略定,那女的对外科医生说:‘朋友,怎么你心血来潮,会解剖一个邪教徒的?你不知道这些人老有魔鬼附身吗?让我马上去找个教士来念咒退邪。’一听这话,我急坏了,迸着最后一些气力叫救命。终于那葡萄牙理发匠大着胆子,把我伤口缝起来,连他的女人也来照顾我了;半个月以后我下了床。理发匠帮我谋了一个差事,荐给一个玛德会修士做跟班,随他上佛尼市;但那主人付不出工钱,我就去侍候一个佛尼市商人,跟他到君士坦丁堡。”
“有一天我一时高兴,走进一座清真寺。寺中只有一个老法师,还有一个年轻貌美的信女在那里念念有词。她袒着胸部,两个乳头之间缀着一个美丽的花球,其中有郁金香,有蔷薇,有白头苗,有土大黄,有风信子,有莲馨花。她一不留神,把花球掉在地下,我急忙捡起,恭恭敬敬替她放回原处。我放回原处的时间太久了些,恼了老法师;他一知道我是基督徒,就叫出人来,带我去见法官。法官着人把我脚底打了一百板子,罚作苦役。我恰好和男爵同时锁在一条船上,一条凳上。同船有四个马赛青年,五个拿波里教士,两个科孚岛上的修士,都说这一类的事每天都有。男爵认为他的案子比我的更冤枉;我呢,我认为替一个女人把花球放回原处,不像跟一个侍从官光着身子在一起那样有失体统。我们为此争辩不已,每天要挨二十鞭子;不料凡事皆有定数,你居然搭着我们的船,把我们赎了出来。”
老实人问他:“那么,亲爱的邦葛罗斯,你被吊死,解剖,鞭打,罚作苦工的时候,是不是还认为天下事尽善尽美呢?”邦葛罗斯答道:“我的信心始终不变,因为我是哲学家,不便出尔反尔。来布尼兹的话不会错的,先天谐和的学说,跟空间皆是实体和奇妙的物质等等,同样是世界上的至理名言。”
老实人,男爵,邦葛罗斯,玛丁和加刚菩,讲着他们的经历,谈着世界上一切偶然的或非偶然的事故,讨论着因果关系,精神痛苦与物质痛苦,自由与命运,在土耳其商船上如何自慰等等,终于到了普罗篷提特海边上,德朗西未尼亚王的屋子前面。一眼望去,先就看到居内贡和老婆子在绳上晾饭巾。
男爵一见,脸就白了。多情的老实人,看到他美丽的居内贡皮肤变成棕色,眼中全是血筋,乳房干瘪了,满脸皱纹,通红的手臂长满着鱼鳞般的硬皮,不由得毛发悚然,倒退了几步;然后为了礼貌关系,只得走近去。居内贡把老实人和她的哥哥拥抱了;大家也拥抱了老婆子。老实人把她们俩都赎了出来。
附近有一块分种田;老婆子劝老实人暂且拿下,等日后大家时来运转,再作计较。居内贡不知道自己变丑了,也没有一个人向她道破: 她和老实人提到当年的婚约,口气那么坚决,忠厚的老实人竟不敢拒绝。他便通知男爵,说要和他的妹子结婚了。男爵道:“像她那样的下流,像你那样的狂妄,我万万不能容忍;我决不为这桩玷辱门楣的事分担责任: 我妹妹的儿女将来永远不能写上德国的贵族谱。告诉你,我的妹子只能嫁给一个德国的男爵。”居内贡倒在他脚下,哭着哀求;他执意不允。老实人对他说:“你疯了;我把你救出苦役,付了你的身价,付了你妹妹的身价;她在这儿替人洗碗,变得这么丑,我好心娶她为妻,你倒胆敢拒绝;逞我性子,恨不得把你再杀一次才好!”男爵道:“再杀就再杀;要我活着答应你娶我的妹子,可是休想。”
老实人其实绝无意思和居内贡结婚。但男爵的蛮横恼了他,觉得非结婚不可了。何况居内贡逼得那么紧,他也不便翻悔。他跟邦葛罗斯、玛丁和忠心的加刚菩商量。邦葛罗斯写了一篇出色的论文,证明男爵绝无权力干涉妹子的事;她依照德国所有的法律,尽可嫁给老实人。玛丁主张把男爵扔在海里;加刚菩主张送还给小亚细亚船主,仍旧教他做苦工;有了便船,再送回罗马,交给他的总会会长。大家觉得这主意挺好,老婆子也赞成,便瞒着妹子,花了些钱把这件事办妥了: 教一个耶稣会士吃些苦,把一个骄傲的德国男爵惩罚一下,谁都觉得高兴。
经过了这许多患难,老实人和情人结了婚,跟哲学家邦葛罗斯,哲学家玛丁,机灵的加刚菩和老婆子住在一起,又从古印加人那儿带了那么多钻石回来,据我们想象,老实人应当过着世界上最愉快的生活了。但他被犹太人一再拐骗,除掉那块分种田以外已经一无所有: 他的女人一天丑似一天,变得性情暴戾,谁都见了头痛;老婆子本来是残废的人,那时比居内贡脾气更坏。加刚菩种着园地,挑菜上君士坦丁堡去卖,操劳过度,整天怨命。邦葛罗斯因为不能在德国什么大学里一露锋芒,苦闷不堪。玛丁认定一个人到处都是受罪,也就耐着性子。老实人,玛丁,邦葛罗斯,偶尔谈玄说理,讨论讨论道德问题。窗下常常看见一些船只,载着当地的贵族,官员,祭司,充军到来姆诺斯,米底兰纳,埃斯卢姆。又看见一些别的祭司、贵族、官员来接任,然后再受流配。也看到一些包扎得挺好的人头送往大苏丹的宫门。这些景象增加了他们辩论的题材;不辩论的时候,大家就厌烦得要死,甚至有一天老婆子问他们:“我要知道,被黑人海盗强奸一百次,割掉半个屁股,被保加利亚人鞭打,在功德大会中挨板子,上吊,被解剖,在苦役船上划桨,受尽我们大家所受的苦难,跟住在这儿一无所事比起来,究竟哪一样更难受?”老实人道:“嗯,这倒是个大问题。”
这一席话又引起众人新的感想: 玛丁下了断语,说人天生只有两条路: 不是在忧急骚动中讨生活,便是在烦闷无聊中挨日子。老实人不同意这话,但提不出别的主张。邦葛罗斯承认自己一生苦不堪言;可是一朝说过了世界上样样十全十美,只能一口咬定,坚持到底,虽则骨子里完全不信。
那时又出了一件事,使玛丁那种泄气的论调多了一个佐证,使老实人更加彷徨,邦葛罗斯更不容易自圆其说。有一天他们看见巴该德和奚罗弗莱修士狼狈不堪,走到他们的分种田上来。两人把三千银洋很快就吃完了,一忽儿分手,一忽儿讲和,一忽儿吵架,坐牢,越狱,奚罗弗莱终于改信了回回教。巴该德到处流浪,继续做她的买卖,一个钱也挣不到了。玛丁对老实人道:“我早跟你说的,你送的礼不久就会花光,他们的生活倒反更苦。你和加刚菩发过大财,有过几百万银洋,却并没比巴该德和奚罗弗莱更快活。”邦葛罗斯和巴该德说:“啊,啊,可怜的孩子,你又到我们这儿来了,大概是天意吧!你知道没有,你害我损失了一个鼻尖,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如今你也完啦!这世界真是怎么回事啊!”这件新鲜事儿,使众人对穷通祸福越发讨论不完。
附近住着一位大名鼎鼎的回教修士,公认为土耳其最有智慧的哲学家;他们去向他请教,由邦葛罗斯代表发言,说道:“师傅,请你告诉我们,世界上为什么要生出人这样一种古怪的动物?”
修道士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你管它做什么?”老实人道:“可是,大法师,地球上满目疮痍,到处都是灾祸啊。”修道士说:“福也罢,祸也罢,有什么关系?咱们的苏丹打发一条船到埃及去,可曾关心船上的耗子舒服不舒服?”邦葛罗斯问:“那么应当怎么办呢?”修道士说:“闭上你的嘴。”邦葛罗斯道:“我希望和你谈谈因果,谈谈十全十美的世界,罪恶的根源,灵魂的性质,先天的谐和。”修道士听了这话,把门劈面关上了。
谈话之间,听到一个消息,说君士坦丁堡绞死了两个枢密大臣,一个大司祭;他们不少朋友都受了木柱洞腹的极刑。几小时以内,这桩可怕的事沸沸扬扬,传遍各地。邦葛罗斯,老实人,玛丁,回去的路上遇到一个和善的老人,在门外橘树荫下乘凉。邦葛罗斯好奇不亚于好辩,向老人打听那绞死的大司祭叫甚名字,老人回答:“我素来不知道大司祭等等姓甚名谁。你说的那件事,我根本不晓得。我认为顾问公家事情的人,有时会死于非命,这也是他们活该。我从来不打听君士坦丁堡的事;我不过把园子里种出来的果子送去卖。”他说着把这几个外乡人让进屋子: 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端出好几种自制的果子露敬客,还有糖渍的佛手,橘子,柠檬,菠萝,花生,纯粹的莫加咖啡,不羼一点儿巴太维亚和中美洲群岛的坏咖啡。回教徒的两个女儿又替老实人,邦葛罗斯,玛丁,胡子上喷了香水。
老实人问土耳其人:“想必你有一大块良田美产了?”土耳其人回答:“我只有二十阿尔邦地;我亲自和孩子们耕种;工作可以使我们免除三大害处: 烦闷,纵欲,饥寒。”
老实人回到自己田庄上,把土耳其人的话深思了一番,对邦葛罗斯和玛丁说道:“那个慈祥的老头儿安排的生活,我觉得比和我们同席的六位国王好多了。”邦葛罗斯道:“根据所有哲学家的说法,荣华富贵,权势地位,都是非常危险的;摩阿布的王埃格隆被阿奥特所杀;阿布萨隆被吊着头发缢死,身上还戳了三枪;泽罗菩阿姆的儿子内达布王,死于巴萨之手;伊拉王死于萨勃利之手;奥谷齐阿斯死于奚于;阿太里亚死于约伊阿达;约金,奚谷尼阿斯,赛台西阿斯诸王,都沦为奴隶。至于克雷絮斯,阿斯蒂阿琪,大流士,西拉叩斯的特尼,彼拉斯,班尔赛,汉尼拔,朱革塔,阿利俄维斯塔,恺撒,庞培,尼罗,奥东,维德卢维阿斯,多密喜安,英王理查二世,爱德华二世,亨利四世,理查三世,玛丽·斯丢阿德,查理一世,法国的三个亨利,罗马日耳曼皇帝亨利四世,他们怎样的结局,你是都知道的。你知道……”老实人说:“是的,我还知道应当种我们的园地。”邦葛罗斯道:“你说得很对: 上帝把人放进伊甸园是叫他当工人,要他工作的;足见人天生不是能清闲度日的。”玛丁道:“少废话,咱们工作罢;唯有工作,日子才好过。”
那小团体里的人一致赞成这个好主意,便各人拿出本领来。小小的土地出产很多。居内贡固然奇丑无比,但变了一个做糕饼的能手;巴该德管绣作;老婆子管内衣被褥。连奚罗弗莱也没有闲着,他变了一个很能干的木匠,做人也规矩了。有时邦葛罗斯对老实人说:“在这个十全十美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互相关联的;你要不是为了爱居内贡小姐,被人踢着屁股从美丽的宫堡中赶出来,要不是受到异教裁判所的刑罚,要不是徒步跋涉美洲,要不是狠狠地刺了男爵一剑,要不是把美好的黄金国的绵羊一齐丢掉,你就不能在这儿吃花生和糖渍佛手。”老实人道:“说得很妙;可是种咱们的园地要紧。”
(傅雷译)
【赏析】
《老实人》的主人公是代表“实干派”的老实人,围绕在他周围的重要人物有代表“乐观派”的邦葛罗斯和代表“悲观派”的马丁。
邦葛罗斯是男爵家里的家庭教师。他信奉来布尼兹的哲学,相信这个世界是完美无缺的,凡事有果必有因,被老实人视为“全日耳曼最深刻的玄学家”。然而,这位信奉世界尽善尽美论的哲学家并未逃过残酷人世的百般折磨,一度沦落为乞丐,染上重病,还曾被宗教裁判所抓起来绑在绞刑架上。在本书所选的第二十七章,他跟男爵一起被罚在船上做苦役。虽然历尽磨难,邦葛罗斯依然坚称“我的信心始终不变”,“来布尼兹的话不会错的”,即使在心底里已经全然不信。邦葛罗斯最后成了一位只在口头上坚持世界十全十美论的空谈家。这证明邦葛罗斯的乐观主义哲学遭到了破产,在当时是行不通的。
马丁则是一个彻底的悲观派,他尝尽人间悲苦,饱经沧桑,对未来的生活已一无所望。他相信今人为恶神所造,认为世界上的光明与黑暗两极永远相互斗争不已,故而人世永远充满险情与罪恶。他对人生的断语是: 人天生只有两条路,不是在忧急骚动中讨生活,便是在烦闷无聊中挨日子。虽然马丁的人生态度极度悲观,但他遇事冷静,不惮从最坏的方面来推测事情的结局。马丁对待生活这种近乎冷酷的态度却常常被证明是更为现实的,他的很多推测和预言竟不幸都成为现实。比如,他预言即使老实人能够梦想成真,与他朝思暮想的情人居内贡团聚,但也未必能得到真正的快乐。第三十章的结局正好证明了他的预言。到了最后,马丁终于被领悟到要努力工作的老实人说服,认为“唯有工作,日子才好过”。也就是说,在小说最后,马丁这位悲观主义者已经被“改造”成了实干主义者。如同邦葛罗斯的乐观主义哲学一样,马丁的悲观主义哲学也遭到了摈弃。
小说主人公老实人最初如同一个生活在真空世界里的人,天真淳朴,相信所有,无丝毫防人之心,尘世上的一切欺诈、蒙骗、罪恶似乎都与他无缘,对邦葛罗斯关于世界尽善尽美的哲学则信奉得五体投地。然而,老实人并非“愚痴”,当他经历了来自现实世界的一系列磨难和遭遇后,当他越来越多地看到这个世界上好人莫名遭殃时,他逐渐对这个“最好不过的世界”以及邦葛罗斯的哲学产生了怀疑,最后变得完全不再相信了。在小说最后部分(即第三十章),老实人终于从路上偶遇的一位土耳其老人那里悟出了一条真理:“工作可以使我们免除三大害处: 烦闷、纵欲、饥寒。”因此,他最后说道:“种咱们的园地要紧。”这句话,如同马丁所说的“唯有工作,日子才好过”一样,可谓整篇小说的点睛之笔,点明了小说所要向世人揭示的真理,即“少谈些空话,多做些实事”的实干主义观点。
老实人对于人生信条的探索不如说是伏尔泰本人的探索,老实人的领悟与态度不如说正反映了伏尔泰本人的领悟与态度。在创作这篇哲理小说的1759年,伏尔泰已年满65岁,他“观察过人类的生活,生活过、奋斗过,受过苦,而且看见人家的受苦”(莫罗阿,《服尔德(即伏尔泰)传》);他青年时期曾两度入巴士底狱,屡次遭受放逐而被迫逃亡或隐居;虽一度受到法王路易十五和普鲁士国王弗里德里克二世的重用,却都只是昙花一现,不得不远离宫廷,最后于1760年在瑞士、法国边境的法尔奈城堡定居下来。由伏尔泰的人生遭遇看起来,世界的确如他在《老实人》中所描述的一样,充满了“扯谎、欺诈、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强取豪夺……”和《查第格》一样,《老实人》也展现了人生旅途必将遭遇到的无法预料的艰难险阻;但和12年前洋溢在《查第格》中的积极乐观主义精神以及对美好未来的期许和憧憬不同,《老实人》对未来持保留态度,认为人们即使能越过人生的种种艰难险阻,也并不一定就能到达成功和幸福的彼岸。
但伏尔泰并不是悲观派,小说中原先的悲观派马丁后来转变成了实干主义者。在创作哲理小说《老实人》后,伏尔泰在法尔奈城堡的定居生活可以说是对他笔下老实人的实干哲学最为生动的实践。在那里,伏尔泰不但专心于文学写作,还从事开垦土地、建造农舍、饲养马匹,为法尔奈村落的农民带来了福音;他还开办丝袜厂、花边厂,生产制造法尔奈钟表,把法尔奈造成了一个快乐、勤勉的“天堂”。这几乎就是《老实人》最后一章中由老实人和他的朋友们共同经营的快乐田庄。伏尔泰曾说:“工作慢慢地成为最大的乐趣……衰老与疾病都不能消磨我的勇气。即令我只能开垦一方地,只能种成二十株树,也已经不是白费的事业了。”(莫罗阿《服尔德传》)这正是伏尔泰借老实人之口所说的“种咱们的园地要紧”。
批评家们告诉我们,伏尔泰写作《老实人》的本意是讽刺来布尼兹的乐天主义,同时借讽刺和否定这种盲目的乐天主义宣扬了他本人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伏尔泰否认世界的完美,但不主张采取马丁式的悲观主义,而是主张在这个世界上,不管外界多么疯狂而残酷,都要尽力来做一些实际的事情。伏尔泰的主张反映了18世纪欧洲资产阶级在面对社会矛盾时所采取的一种相对消极的个人主义做法。但仅仅几年以后,伏尔泰就以自己的行动推翻了“耕种自己的园地要紧”的个人主义行动哲学: 他为1762年的宗教冤案卡拉事件努力奋斗了4年,终于成功地为卡拉伸冤;他为平反大量类似冤案而四处奔走,日益成为法国民众乃至全欧洲民众所拥戴的英雄。这时的伏尔泰,已经超越了1759年写作《老实人》时期的个人主义行动哲学,而是为着纠正宗教愚昧和偏见、广播理性主义与思想自由奋斗不已,体现了一种更为广泛、也更为崇高的行动哲学、实干哲学。
(蒋向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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