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一艘汽船从泰晤士河口出发,到达非洲。它沿着刚果河深入非洲的荒林莽原。一路上,船长马洛不断听说非洲腹地有一个叫库尔兹的白人代理商脱离了“文明世界”,与土著混在一起,土著把他奉若神明,尊为领袖。马洛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好奇心,千方百计想见到他。他历尽艰险,终于见到了库尔兹。这时库尔兹已经生命垂危,不久就死去了,死前连呼:“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库尔兹是找到了,马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但他感到极大的不满足。后终于明白,库尔兹不是理想中的处于原始状态的隐士,而是抢掠村落、猎取象牙、骗取土著崇拜的“暴君”。
【作品选录】
“这是我当时心中最主要的思想。我有一种极度失望的感觉,似乎我发现自己一直在奋力以求的东西,根本是不存在的。即使我跑这么远的路程,唯一目的便是来跟库尔兹先生谈一次话,我的烦恼心情也不会比此刻更甚了。跟……谈话……我把一只鞋甩向船外,而这时候我明白过来,我一心盼望的事情正是这个——跟库尔兹先生谈话。我奇怪地发现我从来没有想象过他在做事情,你们知道,而老是想象他在说话。我没有对自己说,‘这下子我再也见不到他了’,或者‘这下子我再也不能跟他握手了’,而是对自己说,‘这下子我再也听不见他说话了’。这人是作为一种说话的声音而出现的。这当然不是说我不曾把他跟某种行动联系起来。难道不是有许多人以各种各样嫉妒的和羡慕的口气告诉我,说他通过收集,物物交换,哄骗,或者偷窃攫取了比所有其他代理人加在一起还要多的象牙吗?问题的要点不在这里。问题的要点在于他是一个有天赋才能的家伙,并且,在他所有的才能中,最为突出的一点,表现出他才能的真实存在的一点,是他说话的本领,他的言谈——他的表达才能,那令人迷惑,使人领悟,极其高尚也极其可鄙的东西,那均匀搏动着的光明之流,或者是从无法穿透的黑暗之心中涌出的欺骗。
“另一只鞋子也向那条河的魔鬼或神灵头上飞去了。我心想,哎呀!一切都完啦。我们来得太晚啦,在某一根长矛,某一支箭或是某一根木棍之下,他已经消失了——那种才能已经消失了。到头来再也不能听那个家伙说话了,——我的悲伤之中带有一种令人惊异的过度强烈的感情,跟我在那些丛林野人的嚎叫悲声中所察觉到的感情不相上下。即使我被夺去了信念,或者我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我也不会感到比这更大的没来由的孤独的凄凉……为什么你这样粗野地叹息,是哪一个?荒谬吗?对,荒谬。老天爷!难道一个人就不可以——喂,给我一点烟丝。”……
他停住不讲了,一阵深深的静默。然后突然亮起一根火柴,显出了马洛那张削瘦的面庞,焦虑而憔悴,两颊凹陷,一条条向下延伸的皱纹,眼皮低垂,一副注意力十分集中的神情,而当他使劲吸着他的烟斗时,随着那小小火苗有规律的一隐一现,那张面庞似乎忽而退进暗夜中,忽而又走出来。火柴熄灭了。
“荒谬!”他喊叫似的说,“当你想到讲点什么的时候,最糟糕的就是这个。……你们现在全都在这里,每人都有两个可靠的地址,安然碇泊着,好像一艘抛了两只锚的大船,这边街口上一家肉铺子,那边街上一个警察,胃口顶好,体温正常——你们听着——一年到头都正常。于是你们说,荒谬!让荒谬——滚他妈的蛋吧!荒谬!我亲爱的伙计们,一个纯粹是由于神经紧张刚刚把一双新鞋掷进河里去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怎么样!现在回想起来,我当时没有落泪真是令人惊奇。我,总的说来,是为自己的坚强而自豪的。那时我想起自己失去了洗耳恭听天才的库尔兹高谈阔论这个极其珍贵的机会,感到非常心痛。当然我错了。这个机会那时正在等候着我呢。哦,对啦,我听得还太多了呢,而且,我的看法也是正确的。一个声音。他除了声音之外就所剩无几了。并且,我听到了——他——它——他那个声音——其他一些声音——所有他们这些人都比声音只多很少那么一丁点儿东西——对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在我脑际萦回,它看不见,摸不着,好像一句广阔无边又莫名其妙的话语所遗留下的,正在消逝之中的余音,它愚蠢、残暴、肮脏、野蛮,或者说简直是下流,毫无任何意义。声音,声音——甚至于那个女孩子本身——啊——”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
“我最后是用一句谎言把他那套才能的阴魂驱除干净了。”他突然又说起来,“女孩子!什么?我刚才提到一个女孩子吗?啊,她跟这个有没有关系——完全没有,他们——我指女人们——都跟这个无关——也应该无关。我们必须帮助她们停留在她们自己那个美丽的世界中,否则我们的世界就会变得更糟了。啊,一定不能把她扯进来。你们真应该听见那位出土文物似的库尔兹先生说‘我的未婚妻’这句话。那你们就一定会立刻了解到,她跟这个是怎样地了无瓜葛了。还有库尔兹先生那个宽大的前额!人家说头发有时候会继续生长的,可是这一颗——啊——奇怪的脑袋,却秃得让你过目不忘。荒野曾经轻轻拍打过他的脑袋瓜儿,所以,你瞧,它光得像个球——像个象牙球一般,荒野曾经亲切地抚摸过他,所以——啰!——他枯萎了;荒野抓住了他,爱上了他,拥抱了他,侵入他的血管,耗尽他的肌体,还用某个魔鬼仪式上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礼节使他的灵魂永远属于荒野所有。他成了荒野的骄子和宠儿。象牙吗?我想是这样,成堆的象牙,成垛的象牙。那间破旧的烂泥棚都快要被象牙撑破了。你们会以为,在整个那片地方,无论地上地下连一根象牙也不会留下。‘大部分都已经成了化石,’那位经理曾经这样说过,口气颇不以为然。那些象牙并不比我更像化石呢;然而他们把凡是从地里挖出来的象牙都说成是化石。似乎这些黑人有时当真是把象牙埋起来的——但是显然他们不能把这些玩艺儿深埋得足以挽救天才的库尔兹先生的命运。我们把它装满了汽船,还有许多不得不堆放在甲板上。这样他就能看见它并且欣赏它直到看不见为止了,因为对这种珍爱之物的赏识他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们真该听见他说‘我的象牙’这句话。哦,是的,我听见过‘我的未婚妻,我的象牙,我的贸易站,我的河,我的——’每样东西都是属于他的。这使我屏住气息等待聆听荒野即将迸发出的一阵将使定居太空的众星辰不能安其位的、震天动地的洪亮的笑声。每样东西都是属于他的——不过这倒也无所谓。要紧的是我们得知道,他是属于什么东西的,又有多少种黑暗的势力宣称他是属于它们的。正是这种想法会使得你浑身毛骨悚然,这简直令人难以想象——当然这样想象对一个人也是没有好处的。他在这块土地上的魔鬼当中占有一把位置很高的交椅——我这话是字面上的意思。你们不可能理解。你们怎么可能理解呢?——你们脚下是坚实的人行道,周围是一团和气的、随时准备为你欢呼或者向你进攻的邻居,你们小心翼翼地往来于那个肉铺子和那位警察之间,心怀对流言蜚语、绞刑架和疯人院的神圣的恐慌——你们怎么能够想象一个人的一双无拘无束的脚会把他带进怎样一个特殊的太初时代的境界呢?通过荒凉的道路——绝对的荒凉,连一个警察也没有——通过寂静的道路——绝对的寂静,听不见一位一团和气的邻居悄声提醒你留意社会舆论的警告声。这些细枝末节往往是影响巨大的。当没有它们时,你必须求助于你自己天生的气力,求助于你自己忠于信仰的能力。当然,你可能是蠢而又蠢,因此你倒反而不会走错了路——可能愚之又愚,甚至于不知道你正在遭受种种黑暗势力的攻击。依我想,没有哪个蠢货从魔鬼手里救出过自己的灵魂;或是蠢货蠢得过了分,或是魔鬼鬼得过了分,二者必居其一,——是哪一种情况我不知道,要么你或许是一位高尚得异乎寻常的人物,除非是奇异胜景或天籁,对一切你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吧。那么大地对于你只不过是一个立足点而已——如此这般对你是有所失呢或是有所得,我不愿妄自申言。不过我们大多数人是两者皆非的。大地对于我们是一个可供居留之处,住在这里我们必须忍受种种的景象、声音,还得忍受种种臭气。老天爷!——比方说,就必须吸入一点死河马气味儿而不感染疾病。于是,你们没瞧见吗?你的力量发生作用了,这是你对自己能力的信念,认为你有本领挖出一些不显眼的洞来把这些玩艺儿埋进去——这是你的献身精神的威力,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一个朦胧不清的,压断你脊梁骨的事业而献身,这是够难办的。请注意,我并不是在设法找借口或者甚至是设法解释——我是在设法向我自己说明——说明——库尔兹先生——说明库尔兹先生的阴魂——到底是怎么回事情。这个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幽深之处现形的幽灵,在它尚未全然隐匿之前,以它对我的令人惊异的信任让我感到荣幸。这是因为它能跟我讲英语。这位库尔兹原本有一部分教育是在英国受到的,并且——正如他好心对我说的——他的同情是从没用错过地方的。他母亲是半个英国人,他父亲是半个法国人。整个欧洲都对库尔兹先生的形成作出过贡献,不久以后,我得知,国际禁止野蛮习俗协会还曾经委托他撰写一份报告,供该会将来工作指导之用,这件事做得非常之恰当。他并且也已经写出了这份报告。我看见过。我读过。雄辩流畅,振振有词,只是有点儿危言耸听,我觉得。他居然有时间来写下这密密麻麻的十七大页啊!然而这一定是在他——姑且说——神经错乱以前写下的,并且,为了这个,他还去主持过某些半夜举行的舞会,这些舞会在结束时都要举行一些无法形容的仪式,根据我在不同时候听到的说法,我不由自主地推测,这些仪式都是奉献给他的——你们明白吗?——奉献给库尔兹先生本人的。然而这是一份写得很美的东西。不过那开头一段,由于我后来知道了情况,现在,我觉得它是不吉利的。他一开始便提出一种论调,说我们白人,从我们所达到的发展水平来看,‘必定会让他们[野蛮人们]看成好像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物——我们是带着一种类乎神灵的威力去接近他们的’,如此等等,如此等等。‘只需简单地运用一下我们的意志,我们便可以一劳永逸地对他们行使一种实际上是漫无止境的权力’,如此等等,如此等等。他从这一点出发,说得天花乱坠,我也让他的话给迷住了。这篇夸夸其谈的文章词句可谓堂皇,虽则不大好记得住,是吗。它让我感到一种好像是出于庄严静穆的仁爱胸怀的,异乎寻常的浩然之气。它使我热情激荡。这就是雄辩的——词藻的——火一般高尚的词藻的无边无际的威力。词句如魔术般倾流,没有任何涉及实际的暗示来打断它,只是在最后一页的下部才有一条类似注解性的东西,显然是很久以后信笔涂上的,笔迹飘忽不稳,可以看作是对一种方法所作的说明。这段话很简单,在这篇娓娓动人、足以激起各种利他主义感情的文章的最后,恰似晴空掠过的一道闪电,它一目了然、动人心魄向你发出火一般热情的呼喊:‘消灭所有这些畜生!’难以理解的是,他显然把这段极有价值的补充忘得干干净净,因而,后来,当他有些儿清醒过来时,他一再恳求我仔细照管‘我的小册子’(他这样称呼它),认为它肯定会在将来对他从事的事业发挥良好的作用。我对所有这些东西都十分清楚,而且,最后结果也表明,我还得仔细照管他死后的名声呢。这一点我是做得很够了,因此我获得不容争辩的权利可以把它,假如我愿意那样做的话,连同人类文明的一切污秽以及,打个比方说,一切死狗烂猫抛进进步发展的垃圾箱里,让它去永享安宁。然而在当时,你们知道,我就不能那样做。他不可以被人忘记。不管他是个什么吧,他反正非同一般。那时,他拥有一种蛊惑或恫吓那些蒙昧初民的威力,他可以驱使他们跳一种兴奋恍惚的魔舞来向他致敬;他还能使那些朝圣者们渺小的心灵充满痛苦的忧虑: 他至少有一个忠忠耿耿的朋友,他在世界上征服了一个既非蒙昧初民,也不利欲熏心的人。不;我不能忘掉他,虽然我并不准备去证实说,他是真正值得我们为之牺牲许多条人命而去寻找的人。我非常惦念我死去的舵手,——甚至当他的尸体还停在驾驶室里的时候,我已经在惦念他了。或许你们会认为这是海外奇谈,为一个不比黑色的撒哈拉沙漠中一粒沙石更有价值的野人而遗憾。那么你们没看见吗,他是做了点儿事情的,他掌过舵;我一连几个月都有他陪在身后——一个助手——一件工具。这是一种伙伴关系啊。他为我掌舵——我就得照料他,我为他的缺陷担过心,于是便形成了一种微妙的纽带,而只是在这条纽带突然断裂的时候我才察觉到它。他被击中受伤时投向我的目光中所含的那种亲密的奥秘至今仍然留在我的记忆里——它仿佛是在宣称一种在一个决定性的时刻中确定下来的遥远的血缘关系。
……
“棕黄的水流从黑暗的心中急速地流出来,以两倍于我们上行的速度朝着海洋把我们带向下游;而库尔兹的生命也在急速地流走,如退潮一般、退啊、从他的心中直退进那无情的时间的海洋。经理的心情非常平静,他现在没有什么致命的顾虑了,他意味深长地、心满意足地对我们两个人瞟了一眼: 这‘事件’完全像他希望的那样了结了。我看出,再过一阵子主张‘错误方法’的一伙人就会只剩下我一个了。那些朝圣者们对我冷眼相待。我被看作是,就这么说吧,跟那个死人同一种类的人。真奇怪,我怎么就接受了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伙伴关系,怎么就选择了这些噩梦,它们是在这片遭到这群卑鄙而贪婪的妖魔鬼怪掠夺侵犯的难以理解的土地上强加于我的啊。
“库尔兹说话了。声音!声音!它直到最后一刻仍是深沉的。他曾经拥有一种力量,能把自己心头荒芜的黑暗用伟然壮丽的雄辩外罩掩盖住,而这声音却比那力量存在得更长久些。噢,他在挣扎!他在挣扎!现在一些鬼魂般的形象——一些驯服地环绕他尊贵崇高、不可扑灭的表达天才而旋转的财富和名声的形象——正出没于他疲惫的头脑中如今余留下来的那片荒漠上。我的未婚妻,我的贸易站,我的事业,我的想法——偶尔他也会讲一些具有比较高尚的情操的话,这些就是他那时使用的话题。真正的库尔兹的阴魂频繁地来到这个空洞的假库尔兹的床前,这假玩艺儿的命运只是即将被人埋进这原始土地上的一抔黄土中。但是这假玩艺儿所曾参透的奥秘引起了魔鬼般的爱和非人世的恨,这两者,正在为占有那个灵魂而斗争,那灵魂浸透了原始的感情,渴求过妄诞的声誉,拙劣的盛名,和一切虚有其表的成功和权势。
“有时他也孩子气得让人瞧不起。他一心希望有朝一日当他完成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从一个天晓得的鬼地方回来时,会有许多皇帝在火车站恭候他驾临。‘你让他们看到你是个真正有用的人物,他们便把你的才能夸个不休,’他老是说,‘当然你必须注意动机——正确的动机——永远要注意。’许多段长长的河道看起来像是同一段河道似的,许多个单调的河湾完全是一模一样,连同它们岸边大量的百年大树,都从这只汽船边滑过,那些树木都耐心地从身后观望着这只来自另一世界的涂满污泥的破铁片,这变革、征服、贸易、屠杀和福音的先驱。我望着前方——在给船领航。‘把窗子关上,’一天库尔兹突然说,‘看见这些我受不了。’我这样做了。一阵沉默。‘噢,可是我还要来绞你的心的!’他对那看不见的荒野大声说。
“我们的船坏了——如我所料——不得不在一个小岛的顶端停下来进行修理。这次搁延是让库尔兹先生信心动摇的第 一件事情。一天早晨,他交给我一包信件和一张照片,——用一根鞋带扎在一起的一堆东西。‘替我保管一下,’他说,‘那个讨厌的傻瓜(指经理)会在我不留意的时候撬开我的箱子乱翻的。’那天下午我去看他。他仰面朝天躺着紧闭着眼睛,我便悄悄地退出了,可是我听见他在低声咕哝,‘为人要正直,死,死……’我倾听着。他再没讲别的。他是在睡梦中作讲演练习吗,或者这是哪篇报纸文章中的片言只语?他一向是在给报纸写文章的,还打算再写,‘为了提高我的思想。这是一种责任。’
“他是一片无法参透的黑暗。我望着他,就像你们俯身窥望一个躺在永远不见天日的悬崖脚下的人。不过我没有多少时间好用在他身上,因为我在帮轮机师拆卸几只漏气的汽缸,把一根连接杆校直,还做一些其他这一类的事。我生活在一堆地狱般乱七八糟的东西中,铁锈、锉刀、螺栓、扳头、锤子、齿轮——都是些我非常厌烦的东西,因为我都用不顺手。我照管着一小套锻工设备,我们幸亏带上了这个;我成天都在一堆该死的破铜烂铁里疲乏地操劳——除非我疟疾发得站也站不直。
“一天晚上,我燃起一支蜡烛走进屋里,我吃惊地听见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我躺在这儿的黑暗里等死啊。’烛光离他的眼睛只有不到一英尺远。我强使自己喃喃地说一声,‘噢,胡说!’便好像麻木了一样站在他床前。
“这以前我从没有在他的面容上看见过类似此刻的变化,但愿今后也不再看见。噢,我不是被感动了。而是被强烈地吸引住了。仿佛被扯破了一层面纱似的。我在那张象牙般的面孔上看见了一种表现出阴沉的骄傲、无情的力量和怯懦的恐惧——表现出一种强烈而又无可救药的绝望的表情。在那恍然大悟的决定性的时刻里,他是否把他的一生的各个细节,诸如欲望、诱惑和屈服等等,都重新体验了一番呢?他低声地对某个偶像、某个幻影喊叫了一声——他喊了两次,那喊叫声并不比一声喘息更大些——
“‘吓人啊!吓人!’
“我吹熄蜡烛走出了那间舱房,朝圣者们都在餐厅里吃饭,我在经理的对面坐下,他抬抬眼睛对我询问似的一瞥,我成功地躲开了,没有去理会他。他向后一靠,神态安详,以他特有的微笑封住了他那不予吐露的深深的卑鄙的城府。不断有一群群小苍蝇扑到灯上、台布上和我们的手上和脸上。突然经理的听差把他无礼的脑袋伸进门道里,用一种尖刻的轻蔑口吻说——
“‘库尔兹先生——他死喽。’
“所有那帮朝圣者们都冲出去观看。我没有动。继续吃我的饭。我相信他们会说我心硬到残忍的地步。可是,我没有吃下多少东西。餐间里有一盏灯呢——这是光啊,你们难道不了解?——而外边是那么一片野兽般的,野兽般的黑暗。我再也没有走近那位曾对他的灵魂在这个地球上所经验的一切冒险说出了他的断语的杰出的人。那个声音消失了。那儿还留下什么呢?但我当然知道,第二天那帮朝圣者们在一个烂泥洞里埋下了个东西。
“接着他们差一点儿把我也埋葬了。
“无论如何,你们看见的,我并没有接着就在那儿跟库尔兹结伴而去。我没有。我留下来把那场噩梦做完,并且再一次表示我对库尔兹的忠诚。命运。我的命运!生命是个滑稽可笑的东西——无情的逻辑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目的所作的神秘安排。你所能希望从它得到的,最多不过是一些对你自己的认识而已——而那又来得太晚——一大堆无法消解的遗恨而已。我跟死亡搏斗过。这是一种你们所能想象的最不能使人兴奋的搏斗。它在一片看不见、摸不到的灰暗中进行,脚下、四周空无一物,没有观众,没有呐喊声,没有光荣,没有胜利的巨大欲望,没有失败的巨大恐惧,在一种不冷不热的怀疑主义的病态气氛中进行,你对你自己的权利并不大相信,更不相信你的对手的权利。如果这就是所谓大智大慧的表现形式,那么,生命就比我们当中某些人所想象的更加是一个谜了。我当时差一点就已经得到一个把这一切都说出来的最后机会了,然而我自觉羞耻地发现或许我并没有什么话可说。这就是我断定库尔兹是一个杰出人物的理由。他有话可说。他说出来了。因为我曾亲自越过那一线边缘去窥视过,所以我更了解他那看不见蜡烛的火光而却又睁大得足以容下整个宇宙、锐利得足以穿透在那片黑暗里跳动着的每一颗心的凝视中所包含的意义。他作出了总结——他作出了断语。‘吓人啊!’他是一个杰出的人。归根到底,这表达了某种信仰;它坦率,它坚定,在它那悄声细语中有一种颤动的反抗音调,它有一种让人一瞥而见的真理的可怕面貌——欲望与仇恨奇怪地交织在一起了。我现在记得最清的并不是我自己当时极度的困窘——一种不可名状的,充满肉体痛苦的灰暗心情的幻象,和对天下万物——甚至是痛苦本身——的短暂所流露的漫不经心的轻蔑。不是我似乎经历过他的那种困窘。确实,他跨出了那最后一大步,他越过了那个边缘,而那时我却被允许缩回了我犹豫的脚步。或许全部的差别就在这当中;或许一切的智慧,一切的真理,一切的诚意,恰恰都紧紧压缩到了那微不足道的一瞬之间,我们都是在那一瞬间跨进那无形世界的门槛的。或许是的!我往往喜欢想,我做的总结,该不会只是一句漫不经心的轻蔑话吧。他的喊叫要更好些——好得多呢。这是一种肯定,一种用数不清的失败、用种种可憎可恶的恐惧,用种种可憎可恶的满足所换取来的道义上的胜利。然而这是一种胜利!是说明为什么我直到最后甚至在这以后,仍对库尔兹保持忠诚,当很长时间以后,我再一次听见,不是他本人的声音,而是由一个纯洁透明得好似一座水晶山崖一般的灵魂向我投来的他那种宏伟雄辩的回声时,我仍然忠诚于他。”
(智量译)
【赏析】
弗莱在《批评的剖析》中认为,文学作品是“假设性的语辞结构”(hypothetical verbal structure)。这个“假设性的语辞结构”所构成的文学世界是内指的,其中的人物及其行为和命运,只有在这个虚构世界中才合乎逻辑,具有意义。在解构上述选段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就此观点得到很深刻的认识。
约瑟夫·康拉德是目前已有定论且声誉很高的英国现代派作家。他不仅写故事,还索性采取更古老的文学表现手法——讲故事。这种叙述方法早已在文学作品中出现,比如《十日谈》,比如《堂吉诃德》,比如《呼啸山庄》。在《堂吉诃德》中,叙述者杜撰了一个阿拉伯作者,一个阿拉伯历史家,叙述者请一位摩尔人将这个故事从阿拉伯文译成了西班牙文。这部作品提出了一种全新的关于文学虚构与现实、创作与阅读的理念。所不同的是,《黑暗的心》不是由民间艺人来讲,而是由一名他虚构出来的名叫马洛的水手从容道来;而且,故事的叙述者并不是一个旁观者,他参与到故事中,本身就是当事人之一;而我们读者则是马洛身边的听众。马洛的叙述至节选文字达到巅峰,他的叙述不断穿梭于过去与现在,自己、库尔兹与观众之间,而此叙述又被不知名的叙述者折射出去,此种迂曲破碎、多线并行的叙述打破直线进行,既渲染了视觉印象与记忆的影影绰绰,也加深了小说中的道德纠葛。更进一步讲,故事的主角应该就是马洛。“他是我们当中唯一仍然‘依海为生’的人。对他所能说的最坏的一句话只是,他不能代表他的阶级。他是一个水手,但是他也是一个流浪汉。”就是这样的马洛“总是用我自己的腿走我自己的路,往我想去的地方去”,他沿着刚果河深入非洲的荒林莽原,深入黑暗神秘的中心,在黑暗中“追寻”真理。
俄国人类学家普洛普(V。 Propp)认为,西方文学的基本形式是“追寻”。其实,“追寻”作为一个恒久的文学主题,在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在文学中表现为“追求式”。在诗歌上,追寻或表现为抒情,如李清照的“寻寻觅觅”,或表现为言志,如屈原的“吾将上下而求索”。在小说方面,表现在具体的旅途上,即所谓“路的主题”,如但丁·阿利盖里之于《神曲》,J。班扬之于《天路历程》。康拉德在这里结合了诗歌和小说两种追寻,具体与抽象浑然一体。《黑暗的心》是诗歌化了的小说。《神曲》和《黑暗的心》同为游历,同为“追寻”,但丁追寻的是信仰、理性,马洛之行则旨在在“黑暗的中心”发现理想的人物,寻找到最初的意义。库尔兹就是马洛之行的引路人和向导。库尔兹最初出现在马洛面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是一位非常出众的人物”,愈到后来,他的形象愈凸显、明了,他脱离了“文明世界”,与土著混在一起,土著把他奉若神明,尊为领袖。但是这一切都还只是听说而已,而就是如此的传闻,吸引马洛完成他的追寻。他最终发现库尔兹根本不是理想中的什么隐士,而是抢掠村落、猎取象牙、骗取土著崇拜的“暴君”。马洛于是“有一种极度失望的感觉”,似乎“发现自己一直在奋力以求的东西,根本是不存在的”。这里有两个库尔兹,一个是马洛心目中理想化了的库尔兹,一个是实际上堕落了的库尔兹。马洛行程的结束就是两个库尔兹的合一。马洛对自己的追寻目标有时也不很明确,或者说他潜意识里根本不是要寻找库尔兹,他的追寻表达的是自身对文明世界的排斥与摒弃,是脱离身处的那个黑暗的世界,回归原始的一种努力。马洛在原始与文明的冲突中,或者说西方与东方的冲突中反观西方文明,衡量文明的价值。他一方面将所谓西方的“文明进步”打上某种问号,又割舍不下这似乎唯一能使殖民主义“真正繁荣”的价值。于是,这不可知的黑暗,“使人着迷也使人厌恶,令人恨爱交错”。这也正是选段的精髓所在。选段是追寻之路的高潮,至此,所有一切逐渐明朗化。
在艺术上,康拉德大量地使用了一些视觉意象来作用于读者的感官,从而激发读者的联想,表达各种象征意义,因为康拉德认为: 一切艺术都信赖感觉,文学的艺术也是如此。小说如果要真正成为艺术,就必须打动人的个性与情绪,创造出一种当时当地感情上与精神上的气氛,而要做到这一点,作家就必须通过声、光、色、影、形的运用来唤起读者的各种感官反应。如选段“棕黄的水流从黑暗的心中急速地流出来”,布鲁塞尔船公司总部的非洲地图上刚果河如巨蛇。再如,两个女人,一个胖,一个瘦,坐在草垫椅子上结着黑绒线,她们显得神秘莫测,好像执掌着人的命运:“她们守卫着那黑暗世界的大门,她们结的黑绒线好像是用来做一条温暖的遮尸布,她们一个在引路,不停地把人们引向那未知的世界,另一个则用一双漠不关心的老眼睛,明察秋毫地审视着一张张快活而愚蠢的面孔。”语言再现出来的颜色基调是黯然的黑色和灰色,形成凝重、忧郁的氛围。意象与象征隐喻的运用往往把读者置于意义的深渊之中,通过不断的阐释和发掘,获得审美意义,使文学对生活的描写“从表象走向本质,从表层走向深层,从现实走向超现实,从所指走向能指,形成一种文学艺术的深度模式”。
康拉德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这还表现在他对于自然的刻画上。高尔斯华绥曾指出,康拉德笔下的自然,跟赫德·逊笔下的自然比较是可怕的。“白昼在一阵安详的宁静和美丽的辉光中逐渐逝去。水面平稳地闪耀着,天空中一个斑点也没有,静洁无瑕的光亮构成了一片安然寥廓;爱塞克斯沼泽上的那片烟雾好似一幅轻巧绚丽的薄纱,从内陆的丛林高地上垂下,把低下的海岸覆盖在它透明的皱褶里。”这是开篇这个未知的“我”在泰晤士河的入海口看到的风景,这段描写看起来唯美、静穆、诗情画意。对马洛驶往非洲路途中所感觉到的自然的描写是很有意蕴的。它所处的环境是荒凉、被遗弃的村庄,给人一种可悲的原始粗陋的感觉。马洛的行程愈接近非洲,他的这种感觉愈强烈。“树,树,千千万万棵树,黑压压,雾沉沉,高耸入云霄”,“让你感觉非常之渺小,非常之迷茫”。这种怪异的自然描写带给读者一种全新的视觉体验。康拉德对自然的描写,远远不止这些,从西方到东方,从文明到原始,它们之间的强烈冲突的一个突破口便是自然,巨大的反差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自然描写表现出来的。马洛在与自己对立的自然与社会环境中向着反复耳闻但未曾目睹的目标前进。这个过程也就是康拉德摒弃文明、追寻原始、追寻真理的心路历程。“马洛不远万里来到非洲,接受原始的洗礼是对大自然的回归,也是对人类最深意义的探索。”(赵启光《〈康拉德小说选〉序》第22页, 上海译文出版社)原始对康拉德来说代表人类失去的童年,而人类的童年是有着永久魅力的,马洛的追寻就是重温这逝去的童年。《黑暗的心》虽不似《吉姆爷》,但是奇特的想象和悲悯的情怀,以及对于现实的深切关注,则是一以贯之的,依然可以汇入康拉德对于亚非的深沉而凝重的总体叙述之中的。如此种种,在选文中都有明显揭示。
总之,如果说亨利·詹姆斯是英国现代主义小说的先驱,那么,在许多方面康拉德便是亨利·詹姆斯的真正继承人。从康拉德的创作活动时期来看,他处于英国现实主义小说衰落、现代主义小说崛起的过渡阶段,而他的小说正是显示出了它的过渡性特点。借用赵启光先生的话说:“他用亨利·詹姆斯之笔,写出了麦尔维尔之心。”可以说,康拉德在小说的题材和形式方面进行了非常大胆的尝试,自他之后,现代主义在英国小说中迅速崛起,它与现实主义分道扬镳,成为一股反现实主义的文学潮流。
(郑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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