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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纳德《黑水洋彼岸》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2021-02-23 13:35:42

  【作品提要】

  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英国对德国宣战。一支由英属殖民地印度士兵组成的军队横跨大洋,开赴法国前线,准备参战。战场上的环境异常恶劣,寒冷的气候让这些来自亚热带地区的战士们无法适应。食品、衣服、武器、休息都不充足,战士们身心疲惫,非常痛苦。而最可怕的还是与德国人的短兵相接,大家被驱赶着在呼啸的枪林弹雨中盲目地冲锋。除了不知所以地打仗、卖命以外,他们还要忍受来自军官的欺侮。又一场战斗打响了,此时战士拉卢已经对战争彻底失望,他只想着能保全性命活下去。最后,他被德国兵打伤并俘虏了,他没有反抗,任凭对方的摆布。

  【作品选录】

  硝烟弥漫在灰暗的天空里,黑暗降临到墨西奈斯村的废墟上。不时飞来一颗炮弹,照亮了士兵们穿行在其间的瓦砾堆,炮口的火光时而闪烁在有些人的脸庞上。然而射击一直没有停止。他们似乎在走近战壕而不是离开战壕。

  拉卢每走一步都仔细看看地面,可还是在一块石头上一绊,翻了个三百六十度的筋斗,掉进炮弹坑里。

  “哎呀,我这是怎么啦!”

  然而他唯恐被大家甩下,便把一双泥手在上装上擦了一下,准备爬出坑来,却不料那块把他绊倒的石头从他身上滚了下来。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一具尸体……

  他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奔跑起来,膝盖在步枪枪托上碰撞着,他什么都不管,只想逃脱他自以为在追逐他的那个可怕东西。……在那天清晨他们出发进壕沟以前集合的大路旁,有些士兵的模糊的身影正在消失到农舍的断壁后面。他不打算奔跑,唯恐会再次摔倒;可是那具尸体的怪影和达努的阴魂合二为一,正在追他,因为在他那错乱的脑子里,好像这老人在到处跟随着他,逼着他这个义子给他的遗体做法事。

  他急急忙忙地走着,直到看到基尔普焦急地在路的尽头处等他才停下脚步。他脑中那些荒唐的可怕东西似乎被抛在后面了,他跟随着伙伴们向农舍废墟后面大家集合的地方走去。

  “集合!集合!”洛克·纳特下士好像被硝烟熏醉了似的正在喊叫。

  “没有必要整队啊,”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辛格说。接着,好像是没有把握的样子,他掉头先看看三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巴赫·辛格,然后看看跟皮科克少校站在一起的欧文先生。这些军官的行动显得机械而呆板。

  欧文上尉衣冠不整、泥污满身,走过来对快要排好队的士兵们扫了一眼,然后猛地把头一甩,向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 辛格低声说了句听起来好像是“解散”之类的话。

  “来吧,弟兄们,我们到军官先生们的掩蔽部里去休息一会儿,”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辛格说。

  士兵们开始通过苍茫的夜雾,钻进路对面的地窖。

  基尔普大叔为了某种原因,走到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辛格的面前,站在那里跟他焦急不安地讲起话来,所以拉卢便向前面走去。

  “我们是上宿营地去还是到什么别的地方?”他问哈奴曼·辛格。哈奴曼脸上又黑又脏,带着一副猛兽的狠相,一路向前走,样子真像一只狐猴。

  “每个人都是独立作战的,老弟,”哈奴曼回答道。

  他们走进了地窖。

  有些士兵蹲在石板地面上,其他人伸手伸脚在各处坐了下来,还有些人围在一堆还在冒烟的余烬周围,简直就像是一群集合在火葬堆前为死者做法事的教友。

  在很长时间里,谁也不说话。

  他们全都散坐着,疲倦扭歪了他们沉思、严肃的脸,在上面添上了皱纹,而难以描绘的战争的苦难,把他们搞得空虚落寞,沮丧不堪了。

  拉卢半睡不醒地躺在地窖里,突然猛地一震,醒了过来,发觉自己由于做噩梦而情绪激越,身子在抽搐着。他略一睁眼,想弄清自己是否安全,基尔普是否就在近旁。老人正坐着吸烟,大多数士兵则在睡觉,身子颤抖或扭动着,有的打着鼾,一堆一堆的躺得哪儿都是。外面,大炮仍旧没完没了地在猛烈轰鸣。他哆嗦起来,为了暖和,同时也为了不致碰到睡在身旁的哈奴曼,蜷起了四肢。他竭力回想那场把他惊醒的噩梦的细节,但是似乎脑海中一点头绪都没有了。然而他那恼人的不得安宁的头脑却想起了他母亲描述的罪人必须经过的各种各样的地狱: 阎罗王和他的冥军宰人、剐肉的地狱;再生的人们被耀眼的武器砍倒、剁成碎块、被撇下在污泥脏物中腐烂的地狱;酷热和冰冷的地狱;有罪之人像芝麻一样被碾成粉末的地狱;以及罪人必须在那里游过无边无际的污水浊浪的地狱。

  他翻了个身,避免想这些东西,设法重新入睡。但是他那忐忑不安的思想里充满了达努大爷那张呆板而僵硬的死人脸的形象。他摇晃了一下身子,想忘掉达努,可是那些在抵御德国人的纵向射击中冒着枪弹挺身而出因而牺牲了的人又钻进了他的脑海。

  他想在他再次受到打扰以前皱起脸上的肌肉睡上一觉。然而包藏在他脑子里的思想又编织起另外一个网络,其中有许多包着绑腿的脚忽而纠缠在一起、忽而又各自分开。他抖动一下身子,勇敢地睁开眼睛,极其清醒地坐了一会儿。外面的枪炮声使他感到气馁,他向基尔普那边看去,就像条吃惊的小狗看着大狗。

  “你听到炮弹声吗?”他过了一会问道。

  “什么?”基尔普吃惊地回答道。然后他把舌头舔舔嘴唇,像呻吟似地咳了声嗽,清清嗓子,继续说:“大家正蹲在井底啼哭呢。”

  “谁在啼哭?”

  基尔普大叔从暗地里偷偷地瞧了一眼拉卢,闭上眼睛,并不答腔。可是随即他便撑起身子靠在墙上,让他的脊背轻松一些,然后用悲哀的叹息声调说:

  “大麻掉进井里头,干啥悲泣血泪流!”

  他这是怎么啦?难道老人也在做梦不成?他刚才还大睁着眼睛,默默地坐在那里抽烟呢。也许他从他们周围窃窃私语、呜咽呻吟的士兵们身上,感染上了正在流传的心神不宁的传染病吧。

  “你知道什么,”拉卢不耐烦地嘲弄道,“我也知道什么。”

  “嘿,蠢货!”基尔普大叔尖声喊道。“拉奇门·辛格中士死啦……”说到这里,他故意用头撞墙,用双手敲打自己的额头,失声痛哭起来。

  拉卢大吃一惊,停了一停才说:

  “这么说,他是在那次突然袭击中牺牲的?……谁告诉你的?……你能肯定吗?……他是立刻死去的吗?”

  “喔,他是一头狮子,”基尔普大叔不打算回答拉卢的问题,只是呜咽着说。“孩子,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拉奇门·辛格中士啊!狮子去世了,现在豺狼要当道了。嗨!……出了什么事了?……为什么大神定要这样干呢?……不过他死得勇敢,孩子,不愧是个英雄。无论他的手还是他的心都没有被胆怯玷污。苏切特·辛格说,敌人突然在堑壕里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单枪匹马和他们干,在刺刀折断以前杀死了五个德国兵。接着,就像狮子决不示弱,他又拾起一把断刺刀继续独力作战,对付三个敌人,直到自己倒下为止。”基尔普喉头哽塞,顿了一下,然后用悲痛而单调的声调呜咽道:“唉,我的狮子!你为怀你、生你的母亲争得了光荣,我的拉奇门……”

  拉卢注视着他同伴的脸,这是一张在最困难的时刻也显得很勇敢、富有生气而调皮的脸,现在却由于增添了悲哀的皱纹而显得苍老。小伙子从没想到这明智而玩世不恭的基尔普大叔会在任何情况下情不自禁地痛哭。他腼腆地瞧着他,心中充满了体贴的感情。当他自己感到出奇地无动于衷的时候,他不忍心看到老人像孩子似的啼哭。于是他用手臂抱住了他。

  “基尔普大叔,忍耐些,伙计,我们一定得忍耐些。”

  基尔普大叔咬着嘴唇和胡子梢,设法控制住自己。

  “得了,”拉卢把手搭在基尔普肩上说。“我们还在一起,我们不会分开的,是不是?”

  “是的,孩子,我是个傻老头,原谅我吧,”基尔普说。“我们自然不会分开的。”

  他往后靠着,咳出了哽在喉头的一口气。

  “醒来!醒醒!”传来了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辛格沙哑的声音。

  “起来,你们这些满眼眼屎的杂种!”传来了三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巴赫·辛格的命令。

  “准备行动!把这茶喝完,就做好行动准备!醒来!”洛克·纳特下士凶狠地叫道,一面胡作非为地踢踢这边蜷着身子的士兵,拉拉那边另一个人的手臂。

  基尔普推推闭眼躺着的拉卢。

  这举动引起了洛克·纳特下士的注意。“起来,你这洋人养的斜眼畜生!”洛克·纳特大叫着向拉卢奔去。“起来!现在可没有拉奇门·辛格中士来哄你入睡,给你盖毯子了!起来!”

  然后他转向基尔普大叔,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推搡着,同时露出薄嘴唇下的长牙,咆哮起来。

  士兵们撑起身子,用手掌搓搓脸。有些人只是垂着头打嗝,其他人毫无表情地看着军官们。洛克·纳特跑到角落里,不耐烦地叫着、骂着、踢着,推搡那些正在熟睡的人。

  “嗨,叫醒他们,可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辛格从过道里叫喊着,要制止洛克·纳特的行动。“我们去看看有什么情况。走吧,三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巴赫·辛格。”

  拉卢已经坐了起来,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此时正是深夜,早就过了开饭的时间。外面,轰炸仍在进行着。

  “准备好!”洛克·纳特吆喝着,挺起胸脯向过道走去。“来吃饼杆(干)喝茶。”

  “太棒了!哎呀,洛克·纳特显(先)生!”拉卢咕咕哝哝地学着下士的英语说。“太棒了!”

  “别做声,”基尔普大叔意味深长地把一个指头搁在嘴上说。

  “出了什么事?”拉卢问道,自己挨踢被人看见,他感到很不好意思。

  基尔普抬起头,向伙食组送来的冒着热气的茶水桶那边看去。

  “我们还等什么呀,大叔?”拉卢看到洛克·纳特往上走时伙食组的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所以问道。

  “等命令,从高高在上的上峰发来的命令,”基尔普大叔尽量压制着心中的愤怒和仇恨说。“我们什么时候都是在等命令,孩子。我们等命令已经等了几个月,几年了,孩子。什么时候都是在等待——命令!从上峰发来的……而士兵的责任就是——服从,孩子,服从。就像那条毒蛇刚才告诉你的那样……拉奇门·辛格中士已经死了!”

  “过来吧,把那个茶倒上,既然你们已经吵醒了我们,”达扬·辛格向厨子喊道。

  “嗨,来茶!是啊,我们还等什么?”里基·拉姆叫道。

  “最后审判日,”拉卢喃喃地自言自语。

  “我们要给大家喝点糖酒暖和暖和,弟兄们,”伙食组的一个人说。“喝点茶和糖酒——然后去投入战斗。”

  “是吗?”

  “真的?”

  “这是真话吗?”

  响起了许多询问的声音。

  “原来我们还是要回到战壕里去的!”拉卢说。“可是点名以后副官先生就叫我们解散了。为什么他当时不通知我们呢?”

  “副官先生可不是将军先生,”基尔普平心静气地说。“要是他自作主张下了这样的命令,那他就非得交出剑和武装带,上‘卫兵房’去关禁闭不可。我们是在军队里,不是在家里削胡萝卜。在中国情况就不同了,就连下士或者士兵都可以大张着两眼注意形势可能会发生什么变化。西北边界上的阿弗里提兵也是这样。可是英国将军就像上帝一样,他不慌不忙,据说是从不出错的!”

  洛克·纳特回来了,他高大的躯体硬邦邦地挺立着,叫人害怕。

  “喂,给每个人的茶里都倒些这个,”下士说着,给伙食组的三个人每人发了瓶糖酒。

  “喝完以后,全体士兵都到地面上去!”洛克·纳特厉声说,每个字都像一颗子弹。

  大家一时好像听到宣判了死刑似的坐在那里不动。

  “来吧,弟兄们,”伙食组的人说着,开始分发起茶和糖酒来。

  士兵们一面整理背包,一面摸索着找食具。

  拉卢站起身来,伸出饭盒,走到厨子们的面前。

  “喝了这个,会觉得舒服一些的,先生,”森图发着抖,低声下气地说。

  拉卢一口气喝光了热茶和酒,刷了刷身上的衣服,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

  士兵们呆若木鸡,茫然地开始走开。

  可是,他们缓慢而沉重地向前走去的时候,就互相开起玩笑来。

  “既然过去那几次我们都没有死,这一次也会活下来的,”达扬·辛格心存侥幸地说。

  “就是大家用乱石打死你,你也死不了!”里基·拉姆回答他说。

  “他一只脚跨在天上,另一只跨到了阴间,”拉卢讥笑他同伴说,实际上讲的是他自己。

  他们此时走到了上次进攻中占领过的壕沟右面的那一片旷野上,这样就立即进入了敌人火力的射程之内。

  “搏斗街树林”附近有两三门德国大炮用炮弹通过烟火在无情地搜索他们,拉卢感到飞舞的弹片在四周散落。

  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使自己保持镇静。

  有一个连队也正往他们前去的方向推进。这个连里的一些英国兵被一颗炮弹打中,他们的腿、手、脑袋、衣服和刺刀全都飞到空中,掉进弹片藏身其间的坑里。

  拉卢双腿发抖,但是保持着镇静,在这一刹那间,他清楚地看到了一切。英国人笨拙而坚决地往前面走去,在火光的照射下显得很苍白,跟灵巧的多格拉人相比,他们的个子很矮小。

  他站停了一下,看看是否能给哪个受伤的英国兵帮忙。但是所有的人都慢慢从弹坑边走开,向前面的交通壕走去。

  他急忙去追赶基尔普。

  空气中飘浮着人肉和草木的焦臭味。

  又一颗炮弹惊天动地地爆炸开了,留下一道火光,覆盖到硝烟上面。

  他们向前猛跑,钻进一条壕沟,互相碰撞着,几乎把那狭窄的通道堵住,因为欧文先生和其他军官不肯再往前走了。后面的士兵狂叫乱骂,炮弹爆炸带来的气浪和震动也引起一片恐慌。有人从后面推了拉卢一把,他进退不得,感到心慌意乱,怒气勃勃。

  前锋开始移动了,拉卢连推带挤地走着。不知怎的,他在顷刻之间感到满腔悲愤,十分焦躁,心中的害怕倒被压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像个妖怪,要扫除一切挡住去路的障碍。

  他们穿行在迷宫般的交通壕之中,除了可以听到前面有射击声以外,一路上都比较顺利。

  尽管害怕又回到心头,拉卢此时已经能够控制住自己了。他记起了小时候在楠达普尔,他经常指挥夺取砖窑附近小山顶上那个城堡似的土冈的“战斗”,当时心里就有这样的自信。他小时候的随机应变和足智多谋,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迈着征服者的轻快步伐在地上走着。可是,似乎是为了使自己保持着非常兴奋的状态,或者是因为他心中的害怕只是暂时被遏止住了,他把身子弯成四十五度往前走时,竟像安那代尔神父一样咕哝起来:“日月星辰在黯然失色……白天……黑夜……”

  他还没有弄清到了哪里,先头部队就在一条被弹坑加宽了的战壕里和一些德国兵遭遇了。基尔普大叔立即跳进了弹坑。

  拉卢倏地向四周看了一下,也跳进了弹坑。一个伏在胸墙后面掩体里的德国兵把枪瞄准了他,可是犹豫了一下,在拉卢决定跳进弹坑后才扣动扳机。

  拉卢立即下了决心,像觅食的狮子般把腰弯得低低的,端起刺刀朝那人猛冲,使出平生气力向他扎去,用力如此之猛,枪托砰地一声反撞到自己的胸脯上。那人咬着牙,呻吟着倒了下去。拉卢摸索着寻找这个受害者,以便结果他的性命,同时嘴里喃喃地说着:“哭吧,叫吧!……”

  他没有料到自己会这么残忍,但是在他的恐惧或怜悯心使他住手以前,一颗炮弹飞到空中,照亮了暗处和这个受害者手腕上的手表的玻璃。他朝这战利品猛扑下去,心上还稍微有点害怕这人的鬼魂会攻击他或是附到他的身上。他早就想要只手表了。他解开皮表带,哆嗦着取下手表,让这德国兵的还有点儿热气的手掉到他的身旁……

  清晨,寒冷得身体发麻、瞌睡得东倒西歪的拉卢蹲在基尔普身边,惊奇地发现他居然还能看、能听,有嗅觉,有触觉,他居然还活着,他居然从农舍废墟那边跑完了这一小段路,经历了命运给他安排的众寡极端悬殊的情况而活了下来。

  更加使他惊奇的是,他发现还有其他士兵,那些他稍微认识或者只知道名字的人,在走动着。他们的动作缓慢而又呆板,或者是由于大家都穿着同样的破卡其制服而显得这样,因为实际上大家都极其反常地曲着身子坐着或躺着,沉浸在自己的厄运之中,设法保持着镇定。

  也许是由于一起吃过苦,现在都在试图恢复精神上的平衡,所以他们大家都各不相扰,除了借火柴或香烟时非说不可的几句话以外很少讲话,似乎他们生来就互相了解,被一种奇异而隐约的同情心连结在一起。

  他们本来是会一直这样躺在那里郁郁地沉思,为了重建信心而回想过去,或者听凭自己做乱梦、瞎幻想的。可是皮科克少校——他已经当了联队长,因为格林上校几天前受了伤——带着旁遮普穆斯林连的几名士兵来了,向部队下达了向左边展开的命令,因为据说锡克连的一百名士兵在邓洛普少校先生的指挥下还在那边坚持着。这个命令激起了必然会产生的反应,扑灭了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绝望的浓烟,这种绝望情绪早就以它引起的不自觉的颤抖、低声嘀咕和其他痛苦,在折磨着他们的肉体。

  “拉奇门·辛格中士在什么地方?”旁遮普穆斯林连的阿斯拉姆·汗下士在大家重新在防线上分配好岗位以后向基尔普问道。

  “他——他已经成了天国里的人啦!”基尔普下唇发着颤说。尽管阿斯拉姆·汗没有向他打听别人的情况,他还是接着说:“还有达努——他淹死了,这可怜的家伙,他的鬼魂到现在还没有归宿的地方哪。还有哈奴曼拒绝替他所说的‘肮脏政府’打仗,被二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切特·辛格打死在跟前,苏切特自己又在那边被炸成了碎片。”他朝昨夜发动反攻的地点摆了摆头,忧郁、无情的脸上眉头紧锁着。“现在我看你要问我我的破制服是怎么回事了吧?”

  基尔普心中感到辛酸,阿斯拉姆·汗考虑到这一点,便默不作声。

  于是一时充耳都是基尔普大叔嘲弄、憎恨的声音。

  “你们出了什么事啦?”基尔普问道,尽管他试图表示同情,可话仍旧说得简短而又冷淡。

  “在冲锋拼刺刀以后,我们的二级低级委任军官把我们撤到村子后面半英里的地方,”阿斯拉姆·汗说。“我们在旷野里各自走散了。后来我们好歹回到街里,可那里只有糟蹋亲妹子的英国佬,连一个印度兵都看不到。我向好几个英国兵问路,可是他们一点都听不懂我们的话。此后我遇到了一个会讲印度官话的洋人,他把我们领到皮科克先生那里……”

  “说真的,他们一点都听不懂我们的话,”基尔普说。“昨天夜里我们和几个英国兵一起出击。我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而炮弹却像坎格拉山区地震时的石头那样打过来。为什么他们不把我们这几个连放在一起呢?……”

  “今天我们就要团聚了,”阿斯拉姆·汗说。

  “我们就要换防,上宿营地去。”

  “全都一个样,”拉卢说,“无论是壕沟还是宿营地!”

  “不,我们就要休整了,”阿斯拉姆·汗说。“那可像是进了天堂一样呀。”

  (王槐挺 译)

  注释:

  英国人,拉卢小时候在舍科特中学念书时任该校校长。

  【赏析】

  印度作家安纳德的《黑水洋彼岸》和他的另外两部小说《村庄》、《剑与镰》合称为《拉卢三部曲》。这三部作品既互相关联,又各自独立,讲述了农民拉尔·辛格,也就是拉卢在印度本土和欧洲战场上,不同时期里的不同遭遇。这其中的第二部、发表于1939年7月的《黑水洋彼岸》,既是三部曲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也被推崇为印度最好的军事题材小说。它将故事的背景放置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后的法国战场,描写了包括拉卢在内的一群印度士兵,被驱赶着投入这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屠杀的情景。印度作家的创作中一贯不会缺少的民族特色,与严峻残酷的战争场景相结合,安纳德成功地编织出这部情节动人曲折、内容丰富大气、人物生动丰满的佳作。

  节选部分为读者提供了战斗紧张展开及其间歇的描写。一场激烈的战斗结束以后,侥幸活下来的战士们得到命令暂时解散。就如久经沙场的老兵基尔普抱怨的那样,在这支为英国人卖命的军队里,他们这些印度人毫无知情权,唯有听从命令稀里糊涂地往前冲。自从踏上法国的战场以后,这些印度士兵就一直处于懵懂状态,战事进行得如何、下一步怎样动作、第二天奔赴何处……战略战术的安排与计划统统一无所知,更不用提作战打仗的目的。他们被当作没有感情和思想的子弹,不必浪费唇舌对他们讲什么道理,只有粗暴的呵斥与生硬的命令。对此,印度士兵无不茫然而愤慨。

  搅乱了整个西方世界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本身,对于印度士兵来讲,更显得毫无意义。按照作家在小说中的描写,印度人民属于一个爱动感情的民族,在信仰上相当虔诚,只要是他们信仰的事情,他们就会干得比谁都忠诚,都起劲。然而,这场发生在欧洲大陆上的战争之于印度人,既不涉及“祖传的宗教”驱动,又不关乎壮怀激烈的理想,他们是完全中立的。拉卢、基尔普等印度士兵对于德国人没有刻骨的仇恨,对于法国人和英国人也没有深厚的感情。他们就像一群在清早被叫醒、赶出笼子的家奴,神志尚且朦胧,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手里被塞上机枪,身上被挂满弹药,主子吆喝吩咐着,他们就埋着头,一无所知地跑进战火当中。

  这些印度士兵原本都是些普通憨厚的农民,为了挣军饷添补家用才不得不入伍参军。小说中清楚地交代了这一点。他们虽没有国仇家恨,但必须服从命令。英国政府正是利用他们软弱和驯顺的本性,把他们当作杀人工具,让他们充当炮灰。小说的主人公拉卢,是个具有一定的怀疑精神和反叛意识的青年,但连他都受到战争在精神上的毒害。节选部分描写了他和一个德国兵对峙的情景。刹那间他产生了一点犹豫和怜悯,但是残酷的战争已经教会他一个道理——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于是,他猛扑过去,结果了对方的性命。战争中,人性、道义都被架空,死亡和杀戮是唯一的真理。战争会让人神经错乱,不知不觉间沉浸在仇恨的狂热里。杀人逐渐成为惯性动作。人的感情和善良本性都遭到践踏,残忍与恐惧会像病毒一样在队伍中传染,最终人人沦为机械的杀人工具。作家笔下的拉卢,由最初的害怕战栗,到后来的决不手软,就完全出自强烈的死亡的刺激,让人的反应由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而这只不过是一个典型例子。

  小说不少细节都发人深省。有一次,拉卢等人目睹了一架德国飞机被击落爆炸的惨烈场面,老实的达努充满同情地说,那被击落的德国飞机上的飞行员也是妈妈的儿子呀。可是立刻有人说,这个飞行员也同样打死了很多人呀。作家就是这样,不止一次地质疑战争的意义。基尔普大叔曾说过,如果杀了一个人是杀人犯,那么杀了一千个人的人就绝对不能称之为英雄。这也代表了作者的心声。战争,不管是自卫还击战还是国土保卫战,更不论是侵略战,在本质上总是意味着无辜、渺小生命的大量死亡。出自正义一方的战士骁勇善战,杀敌无数,的确值得钦佩和嘉奖,然而那些因此而丧命的人,有多少是和拉卢他们一样被迫地、糊涂地、不知所以地被赶上战场来的?他们的死,究竟是罪有应得还是值得同情呢?

  小说中,还真实地暴露了印度军队里森严的等级制度。那些同样是印度人的下等军官们,在得到英国主子的委任以后,就摇身一变成为鹰犬,凶狠、冷酷,对待自己的同胞手腕强硬、颐指气使、肆意践踏。比之英国长官对印度士兵的驱使,他们的这副嘴脸尤其让人心寒。在印度军队中,下级要绝对地服从上级,谁要是有反抗,即使是表露出不满,都要遭受惩罚,遭到变本加厉的迫害与虐待。拉卢的两个主要对头——下士洛克·纳特和三级低级委任军官苏巴赫·辛格就是这种典型。由于嫉妒和发泄私愤,他们经常找茬,无理寻事,拉卢只能处处防范。那充满了智慧和幽默、关心爱护他人的基尔普大叔,因为维护拉卢,最后竟然被他们逼死在监牢里。此外,这两个军官玩忽职守,草菅人命。在一次侦察任务中,因为他们疏忽大意,直接导致一个年轻的英国军官死亡。事后,辛格的父亲、一级委任军官阿尔贝尔·拉辛采用连哄带骂的欺骗方式,将他的儿子造成的严重后果压了下来。然而,为虎作伥者并不会改恶从善,那以后拉卢还将遭到怎样的暗算和打击,应当是不难想象的。

  比较而言,作家对英国高级军官欧文倒是不乏赞美。这个人物冷静、慈祥,对待印度士兵态度友好,甚至表现出难得的尊重,特别是在他的身上没有当时流行的战争狂热迹象。作家通过这个人物意在说明,反对战争的呼声不仅仅是在无辜的下层印度士兵那里才能听到,在像欧文一样的指挥者那里,也能够听到这种正义的、进步的声音。它们汇合在一起,回荡在欧洲的大地平原之间,即使只是一声叹息,一阵轻风,也是一种希冀。

  三部曲的中心主题是拉卢的精神成长史,对待欧洲文明的态度是重要的一个方面。拉卢曾非常崇拜欧洲,认为欧洲代表着进步,到欧洲参战是一个了解欧洲的契机。为此,小说在残酷的战争间隙,特意设计了拉卢与法国少女玛丽一家交往的经过。这也让故事的节奏有所舒缓,紧张的气氛转为松弛,后续的情节发展也有所铺垫。在玛丽家的农庄里,拉卢看到了与自己的家乡截然不同的农村环境和饲养方式,因此他在给家人的信中,特意详细地介绍了这里的情况,希望家里人能够得到启发。与此同时,战争也在一定程度上毁灭了拉卢的欧洲梦。在这个“钢铁时代”,发达的欧洲用进步的科学技术手段,制造出来的不是造福人类的东西,而是以更高效率杀人的枪炮。拉卢对此茫然若失,像贵族一样聪明高雅的欧洲老爷们,为什么会狰狞着彼此进攻,野兽般彼此毁灭呢?这促使他对欧洲文明进行更全面的反思。

  小说也一定程度地反映了不同文化交流与沟通的情况。在来到法国之前,印度人对英国人及所有的白种人,都怀着一种羡慕、谦卑的心理,他们见惯了洋人的傲慢派头,内心充满畏惧。而到了法国之后,他们发现这里的白人对印度大兵很热情,酒吧、街道上也有白人冲他们微笑打招呼,跟他们平起平坐。这让印度人既惶惑又欣喜。小说中真实地写出了印度人这种复杂的心态,并以幽默的调侃,来展示这些一贯被压迫、欺侮的印度人在接触异国文化时的感受与体会。有一次,拉卢他们看见一个英国士兵蹲在草丛里解手,他那白晃晃的屁股在暗地里发亮,这可让印度士兵们乐坏了。他们哄笑着,原来白人也是和他们一样要在地上拉屎撒尿的。这种感情里,包含着长期处于劣势的人群对于自我低微地位的感慨。因而,一旦他们发现了那一向高高在上的偶像矮了下来,差不多和他们一样高时,心里获得了补偿的喜悦。而同样处在战争面前的人们,无论白人还是印度人,欧洲人还是亚洲人,都是一样有感情、会哭、恐惧死亡、命运多舛的。众生本该平等,整个世界都向往和平。这也代表了作家乐观积极的态度。

  小说使用的语言非常富有印度民间文学的特色,大量的民间谚语、俗话生动有趣,有助于人物思想的表达,也有利于刻画人物的个性。小说的成功还和安纳德本人经历有关,他从小跟随父母在印度的军营中长大,所以对军队的内幕和生活都相当熟悉。他也曾经亲身参加过西班牙内战,因此对战争的实际场面有着第一手的体验和感受。小说中那几次激烈的战争场面描写,是小说中格外引人入胜的段落。作家以生动的文笔,将那硝烟弥漫、炮火轰鸣、短兵相接、格斗厮杀的画面有声有色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让人感同身受,仿佛身临其境。

  (孙悦、张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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