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亨利·亚当斯诞生于波士顿,儿童时代经常在总统爷爷的家中度暑假。16岁时他入哈佛学院,毕业后游学德国,学习民法并四处旅行。1861年他充当父亲的私人秘书前往英国,游览了欧洲大陆。1868年他回国后在华盛顿当政论新闻记者和自由撰稿作家,支持货币改革、自由贸易和建立文官制度。1870年后他成为哈佛学院历史学副教授,并参与《北美评论》的编辑工作。1879年,他与詹姆斯·卡默隆议员夫妇以及后任美国国务卿的约翰·海依等建立了友谊。他长期游历,甚至居留海外。1900年,他参观巴黎博览会,对以发电机为代表的现代科技特别有印象。他断言了历史发展的加速度法则及20世纪由统一走向多元的历史趋势,并表达了自己对此的焦虑与迷惘情绪。
【作品选录】
他的青年时期出现了这么多的社会变化,其中一些变化是他成年后经常感到困惑的,其中,宗教的消失是最令他困惑不解的。这个孩子每个星期天去两次教堂,人们教他读《圣经》,他也背诵了不少的宗教诗文,他信奉一种缓和的自然神论,他祈祷,他按所有的例行形式办事,但是,对他本人,对他的兄弟姐妹来说,宗教都不是真实的。哪怕唯一神派并不严谨的约束与戒律也令他们十分厌烦,能早早地弃置一边便早早地弃置一边,之后再也不去任何一处教堂了。宗教的本能已经消失了,再也无法得到恢复,哪怕一个人在以后的生活中会极尽努力加以恢复。人类仅次于性欲冲动的最大情感力量竟然会消失,竟然会成为他自己的个人缺陷,然而,由最聪明的神职人员领导的最聪明的一个社会团体,在他所了解的最有道德力量的条件下,竟然会如此彻底地解决掉这个宇宙里所有的问题,以至于使其自身再也不必为过去和未来而着急,并说服自己,认为自有时间记录以来一直困扰着人类思想的所有问题都不值得再去讨论了,这在他看来是最为奇怪的社会现象,需要他后来花很长时间去解释清楚。人类面临意见分歧的时候,扭头闭眼不看的能力并非怪事,而波士顿在韦伯斯特先生的引导下也显示出,在政治事务当中也可以成功地照做不误。但是,在政治事务当中,某些人至少还会发出抗议。在宗教与哲学当中,没有人会发出抗议。已经发出的一些抗议所采纳的形式比沉默还要简单,就跟西奥多·帕克的自然神论一样,也跟这个孩子自己的表兄弟奥克塔维亚斯·弗罗辛汉姆一样。奥克塔维亚斯公然声明自己的怀疑主义思想,而怀疑论不仅仅不能够解决旧有的任何问题,反而还会提出一系列新问题,这就使得他父亲十分苦恼,也使灯塔街蒙受恶名。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发出了比较不那么有攻击性的抗议,但从旧世界的眼光看,他的那些抗议也不那么认真。只能说它是孩子气的天真。
孩子们在不懂宗教的环境中进入成年,他们肯定教条、纯粹哲学和抽象的哲学都不值得去了解。这样一种一边倒的教育,在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或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能存在,但是,它还是几乎跟一种必然一样,成为更具文学性和政治意义的东西。孩子们长大的过程中,夸大了文学与政治方面的兴趣。他们参与餐桌上的谈话,从儿童时代起便习惯于差不多每天都听餐桌上的讨论,一有机会便去听。最大的孩子路易莎,她是她弟弟在很长时间跟各种各样的聪明女性接触当中见到过的最有才华的一位。最大的儿子约翰,后来被认为是波士顿社交圈子里极健谈的一位,也许是马州最为人熟知的男子,尽管时常成为不那么受人欢迎的典型人物。帕尔弗雷和丹纳想逗乐某人就能逗乐某人,虽然查尔斯·萨姆纳不太能够随时逗乐,但是,他是一位极耐心的听众,听到智巧的玩笑也会笑到噎住为止。
亚当斯先生希望能够教育和逗乐孩子们,因此时常高声念诵,肯定也会宣读一些政治读物,尤其是当这样的读物属于讽刺文章的时候,比如霍拉斯·曼恩的讲演词与何西阿·比格罗的书信集,这使年轻人极感愉快。朗费罗和丁尼生的诗歌出现以后他也拿来这么念诵,但是,孩子们自己也都有狄更斯和萨克雷的作品。对于建立在蒲柏与约翰逊博士基础上的品味来说,这两个人的作品都属于太现代的东西了。少年亨利很快成为一名散漫的读者,任何能够看进去的书他都拿来一阅,但是,那些书主要还都是18世纪的一些史学家的著作,因为他父亲的书架里全都是这样的书。因为缺少主动积极的直觉,他滑入了历史的精神怠惰中。他也读了一书架的18世纪诗歌,但是,当他父亲把自己的一套华兹华斯诗集当礼物送给他,条件是他必须读完的时候,他却回绝了那个好意。蒲柏和格雷的书并不需要花太多的精力,读起来轻松一些,但是,当这个孩子的教育到达可以读华兹华斯的诗歌的时候,他已经都30岁了。
这就是一种教育的故事,故事里面出现的人物只能够从教育者或被教育者的角度看有各自的价值观。环境与此种教育的相关程度,仅在这些环境影响到教育的范围之内。萨姆纳、丹纳、帕尔弗雷都有各自的价值观,就跟休谟、蒲柏和华兹华斯一样,任何一个研究他们作品的人都可以看出他们的价值观。在这里,所有价值观仅仅是作为对一个孩子心智的影响力而出现的,而这个孩子在生理与心理的结构上跟普通的孩子并没有很大差别。这样的影响属于政治层面的,文学上的。他父亲并没有强行影响他的思想,而是让他自由发挥,而这也可能是最佳的方式。只在一个方面,他父亲为他做了一件极了不起的事情,那就是试图教他一些法语,并让他多少熟悉了一些法语口音。否则,家庭就只是一种气氛而不是影响力了。这个孩子有很大的一群不得不让人折服的兄弟姐妹,他们大多属于一个模型的人,一个模板倒出来的复制品一样,他们受到同样的教育,与同样的一些问题斗争,解决同样的问题,或者以差不多相同的方式将问题搁置一边。他们到底需要什么,为此应该做什么,这方面的了解他们并不比他强,但是,他们全都知道自己希望控制某种形式的权力,这跟蚂蚁或大象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某种形式就是指政治或文学。他们最后成为有五六个不同面孔的个人,他们的气质彼此反应,使每一个孩子都更像另一个孩子。这也是教育,是模式的教育,而波士顿和新英格兰的模式是广为人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的是,自以为是这种模式的代表的那个人是否适合应对生活。
仅就外表来看,这是个有一大屋子吵吵闹闹的孩子的家庭,都是父母任其发展,或者无心加以约束的结果,因此多少也会遇到失败。显然没有哪个人有足够强的力量来控制他们,力量最小的就是他们的母亲,也就是这一窝蜜蜂里面的蜂王。十分之九的负担全落在她的肩上,他们都依靠她的力量来支撑,但是,这些孩子都太容易自作主张,太自信,根本不接受她的指导,也不接受别的任何一个人的指导,除非这样的指导所指的方向正好就是他们所想象的。父亲和母亲同样无能为力。在那些日子里,差不多所有大家庭都会出至少一个败家子,而亚当斯的这一代人也有幸逃过了一劫,这让亚当斯家族的人吃惊,也让邻里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哪一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们全都长成守法公民,但是,亨利·亚当斯就如同一块有幸脱逃,因此而没有刻上烙印的牌子一样,总是带着极大的惊异神情回头思考他们的运气。事实好像在证明,就跟鸟儿一样,他们生而具备了一种平衡能力。家庭的影响力本身从来都不足以拯救一个新英格兰的孩子于毁灭之中,有时候,这样的影响力反倒会促成一个孩子走向毁灭。而且,家庭外面的影响倒是消极的。如果学校有什么影响力,那就是反动造成的。对学校的厌恶到了如此恶劣的程度,以至于使这样的厌恶成了一种好的收获。对学校的教学方法极端的厌恶,本身都成为一种教学方法了。但是,那个时候的走读学校是值得人羡慕的,在这方面,这个男孩子无可抱怨。事实上,他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他不喜欢这样的学校,因为他跟别的一群孩子一样被赶到学校去,被迫背诵大量并不能让他开心的东西。他的记性很差,背起课文来极其痛苦难受。对他来说,如果让他想象跟两三倍于自身力量的机器去争夺学校的奖项,那无异于自我证明不仅仅记忆力不行,而且连头脑清楚与否都得大打问号了。如果有表现的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大脑就是一台足够好的机器,但是,一旦赶起忙来,他的大脑机器便会产生错误的反应。学校的校长从来都不给人以足够长的时间。
无论从哪一个方面来说,这个男孩子都对自己的学校厌恶已极,年龄越大,这样的偏见也越深。他一向都觉得自己从10岁到16岁之间的学校生活全都给浪费了。也许他的需求是与众不同的,但是,他的存在也是与众不同的。1850至1900年之间,差不多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是与众不同的。要想在强加于他的生活当中获取成功,就跟后来证明的一样,他只需要灵巧地利用四件工具便足矣: 数学、法语、德语和西班牙语。有了这几样工具,他可以在很短时间内掌握任何一门特别的学问,而且可以在任何一个社会里游刃有余。借助现代语言的帮助,他可以在六个星期聪明的学习,而不是他在学校里花的六年时间里更完整地掌握拉丁语和希腊语。这四件工具是他生活成功之必需,但是,他却从来都没有掌握其中任何一件。
因此,从一开始起,他就在等待着他的生活被打入了多少算是完全彻底的失败深谷,但是,他比自己的同伴也差不到哪里去。的确,如果他的父亲让这个孩子留在家里,并每天给他半个小时的辅导时间,则父亲为他做的事情一定会超过学校教给他的所有东西。当然,学校教出来的孩子都瞧不起在家里辅导出来的孩子,而且他们还为自己的无知而自豪,但是,一个60岁的男子一般会明白他在生活当中需要什么,在亨利·亚当斯看来,所需要的东西绝非学校。
学校的大部分经历都是坏的。这个孩子在15岁时联想到的东西比什么都糟糕。当时的波士顿为男孩子或男子提供的健身场所很少。酒吧和弹子房跟父辈了解的情况差不多。男孩子一般会去滑冰和游泳,还会被送到舞蹈学校去。他们进行最基本的垒球比赛、橄榄球赛和曲棍球赛。少数人可以玩帆船,更少的人可以带着枪去打黄足鹞或迷途的野鸭。如果是在康科德一带,有几个人还可以学到一些自然历史知识,但是,没有人能够横跨乡间,也不知道带着猎狗打猎是什么意思。体育作为一种休闲方式还不为人所知。划船比赛是1850年以后才有的。至于赛马,当时只有小跑道。在所有的娱乐活动中,冬季滑雪仍然是最让人开心和流行的。这个孩子从这些活动当中学不到任何对他在这个世界的生存来说有用的东西。书籍跟在18世纪一样仍然是生活的来源,书不断地出,也就不断地被吞下去了,有萨克雷的、狄更斯的、布尔瓦的、丁尼生的、马考雷的、卡利尔的,还有其他一些人的书。但是,就幸福而言,这个孩子的教育过程当中最快乐的时刻,还是夏天躺在昆西老农舍里那些发霉的国会文件堆里看《昆廷·杜沃德》、《艾文豪》和《护身符》,其间不时偷袭园子里的桃子和梨子。从整体上看,他那个时候学到的东西最多。
在若干年里,兰利已经在他的史密森学会报告中发表了一些革命性的论文,预告了19世纪教条的被推翻,第一批论文中就有威廉·库鲁克斯爵士就灵魂研究发表的著名演讲,之后是论述伦琴和居里的一系列论文,这些文集已经源源不断地推出,将统一性的科学律法制定者赶到了众目睽睽的地方。但是,卡尔·皮尔森是第一位在学校里将他们关起来屠杀的人。下面的话并不比“科学语法”借以挑战的那句话更强有力:“在关于力和物质的概念上,很难想象有比目前小学的科学教科书中的一些话显出更大逻辑缺乏性的东西了,简直到了毫无希望的程度。”这是皮尔森先生最开始的话,他进而解释,“小学教科书”的负责任的作者就是凯尔文爵士本人。皮尔森要把19世纪塞进科学中的所有东西都清理出来。他对自己的学生说,他们必须忍受这个宇宙的一小部分,而且是极小的一部分,就是感官能够到达的那个圆圈,在那里,秩序是可以信以为真的,正如深海鱼类对它生成的光圈也信以为真。“秩序和理智,美与仁慈,这些都是我们发现跟人类的大脑有关联的特征和概念。”这个断言作为广泛的真理会使人的思想因为其可靠性而产生忧虑,因为秩序和美看来还与晶体的思维有联系,假如人的感官也可以被称作裁判的话。但是,这位历史学家对皮尔森或凯尔文或牛顿法则的广泛真实性全无兴趣,他只寻找其相对的飘移或前进方向,而皮尔森又继续说,这些概念必须要停止了:“我们无法将这些概念投射到超越感官印象的混乱之中。”我们甚至不能推断这样的概念:“在感觉后面的一片混乱之中,在感官印象的‘彼岸’,我们无法推断必要性、秩序或常规,因为这些都是由人的思想在感官印象的这一边形成的概念。”但是,我们必须要推断混乱:“简单地说,混乱是科学能够从超感官中逻辑地予以确认的一切。”气体的运动学说就是终极混乱的确认。用简单的话说,混乱就是自然的法则,而秩序则是人类的梦想。
没有人把所有说过的话当真,也很少有人把自己真实的意思全部说出来的,因为文字是滑溜溜的,而思想也是有黏性的。但是,自从培根和牛顿的时代以来,英国思想一直在耐心地抱怨说,人们继续思考无法确认的事物时,任何人都不应该尝试了解不可知的事物。结果跟运动气体一样处在混沌状态中,但是,一位历史学家跟这样的思想没有任何关系。他只是在寻找其发展方向。在他自己来说,他知道,尽管有很多杰出的英国人,但是,如果他的意思是要发现英国科学的结果是什么,他就被迫要进入超感觉的混乱,说到底,其他任何一种科学也是一个道理。从毕达哥拉斯到赫伯特·斯宾塞,人人都是这么做的,尽管一般来说,科学已经探索过它情愿称为统一性,宇宙或秩序的那座海洋。哪怕黑格尔,他曾教导人们说,每一种概念都包含着对自己的否认,他只利用否定来达到一种“更大的综合体”,直到他到达能够自行思考的宇宙、矛盾和其他一切为止。只有教会在一直抗议,说无序状态并不是一种秩序,说撒旦并不是上帝,说泛神论者比无神论者更为有害,说统一性并不能够证明为一个矛盾。卡尔·皮尔森看来同意教会的看法,但是,别的所有人,包括牛顿、达尔文和克拉克·麦克斯韦尔都曾高兴地进入过超感官的世界,称它是:
一个上帝,一个法则,一个元素,
一个遥远和非凡的事件,
整个创生的活动皆向它移动。
突然之间,在1900年,科学抬起了自己的头,并加以否认。
但是,也许,这样的变化毕竟并非像它看上去的那么突然。这个变化当然是真实的,实际的,各种报纸也是这么说的。但是,对于曾观察过其渐进的过程的一个人来说,秩序很少是突如其来的。
自从猴子最初开始在树上交谈以来,人类或动物都不曾否认或怀疑过多重性、多样性、复杂性、无秩序状态、混乱等。复杂性总是真实的,而且无处不在,矛盾也是确切的。思想由此开始。数学本身是由数一、二、三开始的,之后,因为想象到这种连续性,也就是蓬加莱先生还在穷尽智慧要解释或为之辩护的东西,而这就是他的解释:“简单地说,思想有创造符号的功能,因此,它已经构造了数学上的一种连续性,这就是符号的特别系统。”他以同样轻松的口吻,但在其艺术手段上比英国人或德国人那种重手出击的残忍性更具毁灭性的方式,继续打破相对真理本身:“我如何回答欧几里德几何学是否真实的问题?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欧几里德几何学是,而且还将是最方便的。”
混乱是一项基本的事实,哪怕在巴黎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巴黎,就如同在《创世记》里一样。但是,每每想到在巴黎里面,或者在巴黎之外,都会让思想感到精疲力竭,因为人们必须要证明统一、连续、目的、秩序、法则、真理、宇宙、上帝,起先是信以为真,之后又极其失望地发现,竟然有些人否认了它。思想的方向作为自然的一股力量,自从历史开始以来就一直是恒定不变的。它自身的统一性已经创造了一个宇宙,其本质就是抽象的真理,是绝对事物,是上帝!对托马斯·阿奎那来说,宇宙仍然是一个人;对斯宾诺莎来说,宇宙是一种物质;对康德来说,真理是那个“我”的本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念,是一种范畴式的规则;对蓬加莱先生来说,那是一种方便的东西;而对卡尔·皮尔森来说,宇宙是一种交换的媒介。
历史学家不应该去了解什么是真实的事情,假如他看重自己的诚实原则的话,因为如果他关心自己的真实与否,那就一定会使自己对事实进行虚假陈述。历史的法则只重复力或思想的线条。但是,虽然他的意志可能坚如钢铁,也禁不住会在面对恐惧时不时地恢复自己的人性或猿性。思想的运动与加农炮弹的运动具有同样的价值,尤其是当看见它在空中呈直线朝观察者飞来的时候。人们可以观察它在五千年里的曲线。它在历史时代里第一次猛烈的加速度,在公元310年的大灾难中结束了。接下来的方向偏转发生在1500年左右。伽利略和培根为它画出了更新的一根曲线,这使其价值被更改了。但是,所有这些变化从来都不曾改变过它的连续性。只有在1900年,这种连续性才被打断。
这个世界对大变动只有模糊的认识,有时候,它会认为这样的大变动是在1893年才由伦琴射线开始的,或者是在1898年由居里的镭开始的。但是,在1904年,亚瑟·贝尔福代表英国科学院宣布,人类种族无一例外都在幻想的世界里生生死死,直到那个世纪的最后一年。那个日期很是方便,而方便就是真理。
这样一来,出生在1900年的孩子将会在一个新世界里诞生,这个世界不会是一个统一体,而是一个复合体。亚当斯试图想象这样的一个世界,也想象适合这个世界的一种教育。他发现自己到了这样一片土地上,是以前从来都不曾有人穿过的一片大地。在这里,秩序是一种偶然的关系,是自然极不喜欢的。人为的强制作用于运动,宇宙间的每一种自由能量都很反感它。由于它只是一种偶然现象,因此,它最终就只好退回到了无序状态。他无法否认,新的多重宇宙法则解释了大部分一直混淆不清的概念,尤其是人对人恶魔般的处理办法。社会一直都想建立一个法则,而社会又一直在反感自己建立起来的法则。一直在建立力的权威,但一直也在希望通过力来推翻这样的权威。一直希望有更高法则的永久象征,但一直却在向更低法则倒退。一直都有自由原则的永久胜利,但一直也在向强权原则转化。但是,这个惊人的问题就是向前看到由自然一直十分憎恨的人造秩序的专制统治。物理学家有一句话专门用来说它的,这是庸俗的人无法明白的:“我们赢得的一切都是一场战斗,提前失败了,在自然的背景中产生了不可逆转的现象。”
(周荣胜、严丰译)
【赏析】
《亨利·亚当斯的教育》是享誉世界的教育经典。它是历史学者亨利·亚当斯的一部自传性作品。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亨利·亚当斯并没有像其他自传作者那样,以常见的“我”的口吻来讲述自己的故事,而是采用了第三人称“他”的叙述方式。他将自我巧妙地隐藏在那个虚设的“他”者之后,从而在心灵深处的某个安静角落里,他得以冷静超然、从容不迫地审视和打量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教育历程。虽然只是简单的人称方式的转换,却营造了一种戏剧舞台一样的间离效果,获得了一种“距离美”;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传记本身的客观性和真实性。而且,那个“他”还会激发读者莫大的好奇: 书中的那个主人公“他”究竟是谁?是完全和作者本人重合吗?或者只是作者的另一重自我?假如“他”不完全等同于作者本人,那么,作为作者的亨利·亚当斯又将如何理解和反思“他”呢?正是带着这些疑惑和兴趣,读者们走进了这本传记的世界。
亨利·亚当斯是名副其实的美国名门之后,他的曾祖父约翰·亚当斯是继华盛顿之后的第二任总统,祖父约翰·昆西·亚当斯曾任美国第六任总统。显赫的家世无疑让他接受到那个时代、社会所能提供的最好教育: 毕业于哈佛学院并游学德国,随后又作为时任美国驻英大使的父亲的私人秘书,与欧洲大陆的政治、外交和文化界逐步建立了广泛而深入的联系。然而,让世人大跌眼镜的是,在这部呈现出鲜明德式教育小说风格的自传体作品中,人们并没有看到教育的任何成功之处——不论是家庭、学校还是社会教育这个大课堂。显然,在亨利·亚当斯的眼里,他要记述的,不仅仅是那一段历史,还有对那段历史的反思。就他而言,整个教育无疑是失败的,存在着太多值得深刻反思和批评的地方。
学校教育是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必经的重要阶段。但在亨利·亚当斯看来,模式化的教育造就的是同一种类型的人,虽然他们有着不同的面孔。他对学校僵化的教学方法疲倦、厌恶到了极点,而且年龄越大这样的偏见也越深。他一向都觉得自己从10岁到16岁之间的学校生活全都给浪费了。亨利·亚当斯明白,也许他的需求是与众不同的,但同样,他的存在也是与众不同的。“1850至1900年之间,差不多每一个人的生存都是与众不同的。”可以说,他对学校的印象大部分都是坏的,比什么都糟糕。
学校教育不过是亨利·亚当斯所接受的整个教育的缩影。同样,外交、政治等方面的教育留给他的也无一不是失败和教训。里昂·韦塞尔迪亚在本书的序言中明确指出,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与其说是一个学习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清除旧念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最有特色的地方,就是其知识的全盘覆没: 世上所有的教育什么忙也帮不上;教育,不管是系统的还是间断的,都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书中亨利·亚当斯的这种阐述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致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沉默”:“在沉默中追求无知。”
无可讳言,亨利·亚当斯通篇都在哀叹自己“失败的一生”。他人生的各个阶段都在坚持不懈地追求教育,渴望得到明确方向的指引,但现实总是给他以绝望的打击,他所受过的种种教育都不足以指导他应付纷繁复杂、变幻莫测的社会——相对于那个日新月异的时代而言,他所储备的知识显得异常贫乏,从而不可避免地坠向“无知的深渊里去”。他迷恋18世纪的精神与价值,企图坚守古典的清教主义伦理。在这里,人的信仰世界有着坚实的基础,是有“秩序”的、“统一”的。这个古典世界自身的统一性已经创造了一个宇宙,其本质就是抽象的真理,是绝对事物,是上帝!对托马斯·阿奎那来说,宇宙仍然是一个人;对斯宾诺莎来说,宇宙是一种物质;对康德来说,真理是那个“我”的本质,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信念,是一种范畴式的规则——人们只有一个上帝,一个法则,一个元素,一个遥远和非凡的事件。
但站在20世纪的门槛上,他无可奈何地、甚至惊恐地看到,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现代工业文明的崛起,正对一元论的世界观发动一场“革命”,传统的信条与价值观念,如上帝、真理、法则等,正在迅速地褪去它曾经耀眼的光芒。传统世界的真理被推翻,新的规则、秩序还在建立当中,“多元”、“无序”是新世界的面孔。用简单的话说,混乱就是自然的法则,而秩序则只是人类的梦想而已。一切都在变化之中。亨利·亚当斯由此断言: 这样一来,出生在1900年的孩子将会在一个新世界里诞生,这个世界不会是一个统一体,而是一个复合体。20世纪注定是一个多元的世界,他因此给自己贴上这样的标签:“亨利·亚当斯的教育: 对20世纪多重性的一项研究”。从统一到多元、从有序到无序、从规则到混乱,亨利·亚当斯敏锐而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种历史进程的巨大转折,但显而易见的是,他并没有做好坦然面对这一切的任何准备。
亨利·亚当斯对世界巨变的不可预知及混乱感到极度恐慌、焦虑和迷惘,他坐在台阶上苦苦思索这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以加速度为法则的“革命”。但显然,他不能抬起头来,他并没有找到让心灵平静下来的法门——这从传记的匆匆结尾完全可以看出。他甚至不愿意出版这本书。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一生所受的教育是“失败”的,是充满了“教训”的,由此引发的对这个未来世界的悲观绝望情绪也弥漫在多少有些晦涩的文字当中。
但正是在这里,亨利·亚当斯展现了他的超越性价值。他是冷静的,他以怀疑、超脱甚至冷眼旁观的态度,以历史学家睿智的眼光,亲身体验、见证和记录了19至20世纪所发生的那场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巨大的变革。而他对未来世界的困惑与迷惘,他对现代科技的反思与怀疑,都充分表明,在充满混乱和暴力的20世纪,他似乎有“先见之明”,因为他一生都在不懈地追寻生活的意义和历史的意义。
(汪云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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