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雅典城内，年轻人赫米娅和拉山德相恋。但由于赫米娅的父亲伊吉斯的反对和逼迫，赫米娅和拉山德逃出雅典，而热爱赫米娅的狄米特律斯和迷恋狄米特律斯的海丽娜，亦跟随这对恋人进入森林。林子里的仙王奥伯龙想用神奇花汁帮助海丽娜获得狄米特律斯的爱，岂料精灵帕克搞错对象，把花汁错滴在拉山德的眼皮上，致使拉山德爱上海丽娜。四个年轻人的关系因此错乱： 原本深爱赫米娅的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都疯狂爱上海丽娜，而海丽娜则以为一切都是赫米娅安排以嘲弄她的恶作剧。于是情人背道，朋友反目。为了弥补帕克的过错，奥伯龙命帕克引开即将决斗的拉山德和狄米特律斯，并在拉山德睡着时用草汁解去魔法。最后，有情人成眷属。拉山德和赫米娅、狄米特律斯和海丽娜回到雅典并在同一天完婚。与此同时，仙王和仙后也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作品选录】

　　第三幕

　　第二场　林中的另一处

　　奥伯龙上。

　　奥伯龙　不知道泰坦尼娅有没有醒来;她一醒来，就要热烈地爱上了她第一眼看到的无论什么东西了。这边来的是我的使者。

　　帕克上。

　　奥伯龙　啊，疯狂的精灵!在夜幕下这座魔林里现在有什么事情发生?

　　帕克　夫人爱上了一个怪物了。当她昏昏睡熟的时候，在她的隐秘的神圣的卧室之旁，来了一群村汉;他们都是在雅典市集上干粗活的手艺人，聚集在一起练着戏，预备在提修斯结婚的那天表演。在这一群蠢货的中间，一个最蠢的蠢材扮演着皮拉摩斯;在他退场走进一簇丛林里去的时候，我就抓住了这个好机会，给他的头上罩上一只死驴的头壳。一会儿为了答应他的提斯柏，这位演员又出来了。他们一看见了他，就像雁子望见了蹑足行近的猎人，又像一大群乌鸦听见了枪声轰然飞起乱叫、横扫过天空一样，大家没命逃走了;又因为我们的跳舞震动了地面，一个个东倒西歪，嘴里乱喊着救命。他们本来就是那么糊涂，这回吓得完全丧失了神智，没有知觉的东西也都来欺侮他们了： 野刺和荆棘抓破了他们的衣服;有的失去了袖子，有的落掉了帽子，在败军之将身上，你想取什么就可以取什么。在这种惊惶中我领着他们走去，把变了样子的可爱的皮拉摩斯孤单单地留下;就在那时候，泰坦尼娅醒了，立刻爱上了一头驴子了。

　　奥伯龙　这比我所能想得到的计策还好。但是你有没有按照我的吩咐，把那爱汁滴在那个雅典人的眼上呢?

　　帕克　那我也已经趁他睡熟的时候办好了。那个雅典女人就在他的身边，因此他一醒来，一定便会看见她。

　　狄米特律斯及赫米娅上。

　　奥伯龙　站过来些，这就是那个雅典人。

　　帕克　这女人一点不错;那男人可不是。

　　狄米特律斯　唉!为什么你这样骂着深爱你的人呢?那种毒骂是应该加在你仇敌身上的。

　　赫米娅　现在我不过是数落数落你罢了;我应该更厉害地对付你，因为我相信你是可咒诅的。要是你已经趁着拉山德睡着的时候把他杀了，那么把我也杀了吧;你已经两脚踏在血泊中，索性让杀人的血淹没你的膝盖吧。太阳对于白昼，也没有像他对于我那样的忠心。当赫米娅睡熟的时候，他会悄悄地离开她吗?我宁愿相信地球的中心可以穿成孔道，月亮会从里面钻了过去，在地球的那一端跟她的兄长白昼捣乱。一定是你已经把他杀死了;因为只有杀人的凶徒，脸上才会这样惨白而可怖。

　　狄米特律斯　被杀者的脸色应该是这样的，你的残酷已经洞穿我的心，因此我应该有那样的脸色;但是你这杀人的，瞧上去却仍然是那么辉煌莹洁，就像那边天上闪耀着的金星一样。

　　赫米娅　你这种话跟我的拉山德有什么关系?他在哪里呀?啊，好狄米特律斯，把他还给了我吧!

　　狄米特律斯　我宁愿把他的尸体喂我的猎犬。

　　赫米娅　滚开，贱狗!滚开，恶狗!你使我失去姑娘家的柔顺，我再也忍不住了。你真的把他杀了吗?从此之后，别再把你算作人吧!啊，看在我的面上，老老实实告诉我，告诉我，你，一个清醒的人，看见他睡着，而把他杀了吗?哎哟，真勇敢!一条蛇、一条毒蛇，都比不上你;因为它的分叉的毒舌，还不及你的心毒!

　　狄米特律斯　你的脾气发得好没来由。我并没有杀死拉山德，据我所知，他也并没有死。

　　赫米娅　那么请你告诉我他很安全。

　　狄米特律斯　要是我告诉你，我将得到什么好处呢?

　　赫米娅　你可以得到永远不再看见我的权利。我从此离开你那可憎的脸;无论他死也罢活也罢，你再不要和我相见。(下)

　　狄米特律斯　在她这样盛怒之中，我还是不要跟着她。让我在这儿暂时停留一会儿。

　　睡眠欠下了沉忧的债，

　　心头加重了沉忧的担;

　　我且把黑甜乡暂时寻访，

　　还了些还不尽的糊涂账。(卧下睡去)

　　奥伯龙　你干了些什么事呢?你已经大大地弄错了，把爱汁去滴在一个真心的恋人的眼上。为了这次错误，本来忠实的将要改变心肠，而不忠实的仍旧和以前一样。

　　帕克　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保持着忠心的不过一个人;盟誓起了一个毁了一个的变心人，却有百万个。

　　奥伯龙　比风还快地到林中各处去访寻名叫海丽娜的雅典女郎吧。她是全然为爱情而憔悴的，痴心的叹息耗去了她脸上的血色。用一些幻象把她引到这儿来： 我将在这个人的眼睛上施上魔法，准备他们的见面。

　　帕克　我去，我去，瞧我一会儿便失了踪迹;鞑靼人的飞箭都赶不上我的迅疾。(下)

　　奥伯龙　这一朵紫色的小花，

　　尚留着爱神的箭疤，

　　让它那灵液的力量，

　　渗进他眸子的中央。

　　当他看见她的时光，

　　让她显出庄严妙相，

　　如同金星照亮天庭，

　　让他向她婉转求情。

　　帕克重上。

　　帕克　报告神仙界的头脑，

　　海丽娜已被我带到，

　　她后面随着那少年，

　　正在哀求着她眷怜。

　　瞧瞧那痴愚的形状，

　　人类真蠢得没法想!

　　奥伯龙　站开些;他们的声音

　　将要惊醒睡着的人。

　　帕克　两男合爱着一女，

　　这把戏真够有趣;

　　最妙是颠颠倒倒，

　　看着才叫人发笑。

　　拉山德及海丽娜上。

　　拉山德　为什么你要以为我的求爱不过是向你嘲笑呢?嘲笑和戏谑是永不会伴着眼泪而来的;瞧，我在起誓的时候是怎样的声泪俱下!这样的誓言千真万确，不会被看作是虚假的。为什么你会以为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嘲笑你呢?

　　海丽娜　你越来越俏皮了。要是人们所说的真话都是互相矛盾的，那么神圣的真话将成了一篇鬼话。这些誓言都是应当向赫米娅说的;难道你把她丢弃了吗?把你对她和对我的誓言放在两个秤盘里，一定称不出轻重来，因为都是像空话那样悬浮。

　　拉山德　当我向她起誓的时候，我实在一点见识都没有。

　　海丽娜　照我看来，你现在把她丢弃了，也不像是有见识的。

　　拉山德　狄米特律斯爱着她，但他不爱你。

　　狄米特律斯　(醒)啊，海伦!完美的女神!圣洁的仙子!我要用什么来比喻你的秀眼呢，我的爱人?水晶是太昏暗了。啊，你的嘴唇，那亲吻的樱桃，瞧上去是多么成熟，多么诱人!你一举起你那洁白的妙手，被东风吹着的陶洛斯高山上的积雪，就显得像乌鸦那么黑了。让我吻一吻那纯白的女王，这幸福的象征吧!

　　海丽娜　唉，倒霉!该死!我明白你们都在拿我取笑;假如你们是懂得礼貌和有教养的人，一定不会这样侮辱我。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那么就讨厌我好了，为什么还要联合起来讥讽我呢?你们瞧上去都像堂堂男子，如果真是堂堂男子，就不该这样对待一个有身份的女子： 发着誓，赌着咒，过分地夸奖我的好处，但我可以断定你们的心里讨厌我。你们两人是情敌，一同爱着赫米娅，现在转过身来一同把海丽娜嘲笑，真是大丈夫的行为，干得真漂亮，为着取笑的缘故逼一个可怜的女人流泪!高尚的人决不会这样侮辱一个女孩，逼到她忍无可忍，只是因为给你们寻开心。

　　拉山德　你太残忍，狄米特律斯，不要这样;因为你爱着赫米娅，这你我都很清楚。现在我用诚心诚意地把我在赫米娅的爱情中的地位让给你;但你也得把海丽娜的爱情让给我，因为我爱她，并且将要爱她到死。

　　海丽娜　从来不曾有过嘲笑者浪费过这样无聊的口舌。

　　狄米特律斯　拉山德，保留着你的赫米娅吧，我不要;要是我曾经爱过她，那爱情现在也已经消失了。我的爱不过像过客一样暂时驻留在她的身上，现在它已经回到它的永远的家，海丽娜的身边，再不到别处去了。

　　拉山德　海伦，他的话是假的。

　　狄米特律斯　不要侮蔑你所不知道的真理，否则你将以生命的代价重重补偿你的过失。瞧!你的爱人来了;那边才是你的爱人。

　　赫米娅上。

　　赫米娅　黑夜使眼睛失去它的作用，但却使耳朵的听觉更为灵敏;它虽然妨碍了视觉的活动，却给予听觉加倍的补偿。我的眼睛不能寻到你，拉山德;但多谢我的耳朵，使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你为什么那样狠心地离开了我呢?

　　拉山德　爱情驱着一个人走的时候，为什么他要滞留呢?

　　赫米娅　哪一种爱情能把拉山德驱开我的身边?

　　拉山德　拉山德的爱情使他一刻也不能停留;美丽的海丽娜，她照耀着黑夜，使一切明亮的繁星黯然无色。为什么你要来寻找我呢?难道这还不能使你知道我因为厌恶你的缘故，才离开你吗?

　　赫米娅　你说的不是真话;那不会是真的。

　　海丽娜　瞧!她也是他们一伙的。现在我明白了，他们三个人是串通好了，一起用这种恶作剧作弄我。欺人的赫米娅!最没有良心的丫头!你竟然和这种人一同算计着向我开这种卑鄙的玩笑?我们两人从前的种种推心置腹，约为姊妹的盟誓，在一起怨恨很快就把我们分开的匆匆时光，啊!你难道都已经忘记了吗?我们在同学时的那种情谊，童年的天真，你都已经完全丢在脑后了吗?赫米娅，我们两人曾经像两个巧匠，在一起绣着同一朵花，描着同一个图样，我们同坐在一个椅垫上，齐声哼唱着同一首歌，就像我们的手、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声音、我们的思想，都是连在一起不可分一样。我们这样生长在一起，正如并蒂的樱桃，看似两个，其实却连生在一起;我们是结在同一茎上的两颗可爱的果实，我们的身体虽然分开，我们的心却只有一个——原来我们的身子好比两个互通婚姻的名门，我们的心好比男家女家的纹章合而为一。难道你竟把我们从前的友好丢弃不顾，而和男人们联合着嘲弄你的可怜的朋友吗?这种行为太没有朋友的情谊了，而且也不合一个少女的身份。不单是我，我们全体女人都可以攻击你，虽然受到委屈的只是我一个。

　　赫米娅　你这种愤激的话真使我惊奇。我并没有嘲弄你;似乎你在嘲弄我哩。

　　海丽娜　你不曾唆使拉山德跟随我，假意称赞我的眼睛和面孔吗?你那另一个爱人，狄米特律斯，不久之前还曾要用他的脚踢开我，你不曾使他称我为女神、仙子，神圣而稀有的、珍贵的、超乎一切的人吗?为什么他要向他所讨厌的人说这种话呢?拉山德的灵魂里是充满了你的爱的，为什么他反而要摈斥你，却要把他的热情奉献给我，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的指使，不是因为你们曾经预先商量好的?即使我不像你那样有人爱怜，那样被人追求不舍，那样走好运，即使我是那样倒霉，得不到我所爱的人的爱情，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应该可怜我才是，不应该来侮辱我。

　　赫米娅　我不懂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海丽娜　好，尽管装下去吧，装着这一副苦脸，等我一转身，就要向我做鬼脸了;大家彼此眨眨眼睛，把这个绝妙的玩笑尽管开下去吧，将来会记载在历史上的。假如你们是有同情心，懂得礼貌的话，就不该把我当作这样的笑柄。再会吧;一半也是我自己不好，死别或生离不久便可以补赎我的过错。

　　拉山德　不要走，温柔的海丽娜!听我解释。我的爱!我的生命!我的灵魂!美丽的海丽娜!

　　海丽娜　多好听的话!

　　赫米娅　亲爱的，不要那样嘲笑她。

　　狄米特律斯　要是她的恳求不能使你不说那种话，我将强迫你闭住你的嘴。

　　拉山德　她想恳求我，你想强迫我，可是都无济于事。你的威胁正和她的软弱的求告同样没有力量。海伦，我爱你!凭着我的生命起誓，我爱你!谁说我不爱你的，我愿意用我的生命证明他说谎;为了你我是乐意把生命捐弃的。

　　狄米特律斯　我说我比他更爱你。

　　拉山德　要是你这样说，那么把剑拔出来证明一下吧。

　　狄米特律斯　好，快些，来!

　　赫米娅　拉山德，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拉山德　走开，你这黑鬼!

　　狄米特律斯　不，不——你可不能骗我而自己逃走;谎称说来，却在准备乘机溜去。你是个不中用的汉子，来吧!

　　拉山德　(向赫米娅)放开手，你这猫!你这牛蒡子!贱东西，放开手!否则我要像摔掉身上一条蛇那样摔掉你了。

　　赫米娅　为什么你变得这样凶暴?究竟是什么缘故呢，爱人?

　　拉山德　你的爱人!走开，黑鞑子!走开!可厌的毒物，叫人恶心的东西，给我滚吧!

　　赫米娅　你还是在开玩笑吗?

　　海丽娜　是的，你也是在开玩笑。

　　拉山德　狄米特律斯，我一定不失信于你。

　　狄米特律斯　你的话可有些不能算数，因为人家的柔情在牵着你。我可信不过你的话。

　　拉山德　什么!难道要我伤害她、打她、杀死她吗?虽然我厌恶她，我还不致于这样残忍。

　　赫米娅　啊!还有什么事情比之你厌恨我更残忍呢?厌恶我!为什么呢?天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的好人?难道我不是赫米娅了吗?难道你不是拉山德了吗?我现在生得仍和以前一个样。就在这一夜里你还曾爱过我;但就在这一夜里你离开了我。那么你真的——唉，天哪!——存心离开我吗?

　　拉山德　一点不错，而且再不要看见你的脸了;因此你可以断了念头，不必疑心，我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我厌恨你，我爱海丽娜，一点不是开玩笑。

　　赫米娅　天啊!你这骗子!你这花中的蛀虫!你这爱情的贼!哼!你趁着黑夜，悄悄地把我的爱人的心偷去了吗?

　　海丽娜　真好!难道你一点女人家的羞耻都没有，一点不晓得难为情，不晓得自重了吗?哼!你一定要引得我破口说出难听的话来吗?哼!哼!你这装腔作势的人!你这给人家愚弄的小玩偶!

　　赫米娅　小玩偶!噢，原来如此。现在我才明白了她为什么把她的身材跟我的比较;她自夸她长得高，用她那身材，那高高的身材，赢得了他的心。因为我长得矮小，所以他便把你看得高不可及了吗?我是怎样一个矮法?你这涂脂抹粉的花棒儿!请你说，我是怎样矮法?矮虽矮，我的手还挖得着你的眼珠哩!

　　海丽娜　先生们，虽然你们都在嘲弄我，但我求你们别让她伤害我。我从来不曾使过性子;我也完全不懂得怎样跟人家吵架;我是一个胆小怕事的女子。不要让她打我。也许因为她比我矮些，你们就以为我打得过她吧。

　　赫米娅　矮!听，又来了!

　　海丽娜　好赫米娅，不要对我这样凶!我一直是爱你的，赫米娅，有什么事总跟你商量，从来不曾背着你做亏心的事;除了这次，为了对于狄米特律斯的爱，我把你私奔到这座林中的事告诉了他。他追踪着你;为了爱，我又追踪着他;但他一直是斥骂我，威吓着我说要打我、踢我，甚至于要杀死我。现在你让我悄悄地走了吧;我愿带着我的愚蠢回到雅典去，不再跟着你们了。让我走;你瞧我是多么傻多么痴心!

　　赫米娅　好，你走就走吧，谁在拦你?

　　海丽娜　一颗愚蠢的心，但我把它丢弃在这里了。

　　赫米娅　噢，给了拉山德了是不是?

　　海丽娜　不，给了狄米特律斯。

　　拉山德　不要怕，她不会伤害你的，海丽娜。

　　狄米特律斯　当然不会的，先生;即使你帮着她也不要紧。

　　海丽娜　啊，她一发起怒来，真是又凶又狠。在学校里她就是出名的雌老虎;很小的时候便那么凶了。

　　赫米娅　又是“很小”!老是矮啊小啊的说个不住!为什么你让她这样讥笑我呢?让我跟她拼了。

　　拉山德　滚开，你这矮子!你这发育不全的三寸丁!你这小珠子!你这小青豆!

　　狄米特律斯　她用不着你帮忙，因此不必那样乱献殷勤。让她去;不许你嘴里再提到海丽娜，不要你来给她撑腰。要是你再向她假献殷勤，就请你当心着吧!

　　拉山德　现在她已经不再拉着我了;你要是有胆子，跟我来吧，我们倒要试试看究竟海丽娜该属于谁。

　　狄米特律斯　跟你来!嘿，我要和你并着肩走呢。(拉山德、狄米特律斯二人下。)

　　赫米娅　你，小姐，这一切的纷扰都是因为你的缘故。嗳，别逃啊!

　　海丽娜　我怕你，我不敢跟脾气这么大的你在一起。打起架来，你的手比我快得多;但我的腿比你长，逃起来你追不上我。(下)

　　赫米娅　简直莫名其妙，不知道说些什么话好。(下)

　　奥伯龙　这是你的大意所致;要不是你弄错了，一定是你故意在捣蛋。

　　帕克　相信我，仙王，是我弄错了。你不是对我说只要认清楚那人穿着雅典人的衣裳?照这样说起来我完全不曾错，因为我是把花汁滴在一个雅典人的眼上。事情会弄到这样我是满快活的，因为他们的吵闹看着怪有趣的。

　　奥伯龙　你瞧这两个恋人找地方决斗去了，因此，罗宾，快去把夜天遮暗了;你就去用像冥河的水一样黑的浓雾盖住了星空，再引这两个声势汹汹的仇人迷失了路，不要让他们碰在一起。有时你学着拉山德的声音痛骂狄米特律斯，叫他气得直跳，有时学着狄米特律斯的样子斥责拉山德： 用这种法子把他们两个分开，直到他们奔波得精疲力竭，死一样的睡眠拖着铅样沉重的腿和蝙蝠的翅膀爬上了他们的额上;然后你把这草挤出汁来涂在拉山德的眼睛上，它能够解去一切的错误，使他的眼睛恢复从前的眼光。等他们醒来之后，这一切的戏谑，就会像是一场梦或是空虚的幻象;这一班恋人们便将回到雅典去，而且将订下白头到老、永无尽期的盟约。在我差遣你去做这件事的时候，我要去访问我的王后，向她讨那个印度孩子;然后我要解除她眼中所见的怪物的幻觉，一切事情都将和平解决。

　　帕克　这事我们必须赶早办好，主公，

　　因为黑夜已经驾起他的飞龙;

　　晨星，黎明的先驱，已照亮苍穹;

　　一个个鬼魂四散地奔返殡宫：

　　还有那横死的幽灵抱恨长终，

　　道旁水底有他们的白骨成丛，

　　为怕白昼揭露了丑恶的形容，

　　早已向重泉归寝，相伴着蛆虫;

　　他们永远见不到日光的融融，

　　只每夜在暗野里凭吊着凄风。

　　奥伯龙　但你我可完全不能比拼他们;

　　晨光中我惯和猎人一起游巡，

　　如同林居人一样踏访着丛林：

　　即使东方开启了火红的天门，

　　大海上照耀万道灿烂的光针，

　　青碧的大海化成了一片黄金，

　　但我们应该早早办好这事情，

　　最好别把它迁延着直到天明。(下)

　　帕克　奔到这边来，奔过那边去;

　　我要领他们，奔来又奔去。

　　林间和市上，无人不怕我;

　　我要领他们，走尽林中路。

　　这儿来了一个。

　　拉山德重上

　　拉山德　你在哪里，骄傲的狄米特律斯?说话!

　　帕克　在这儿，恶徒!把你的剑拔出来准备着吧。你在哪里?

　　拉山德　我立刻就过来。

　　帕克　那么跟我来吧，到平坦一点的地方。(拉山德随声音下。)

　　狄米特律斯重上。

　　狄米特律斯　拉山德，你再开口啊!你逃走了，你这懦夫!你逃走了吗?说话呀!躲在那一堆树丛里吗?你躲在哪里呀?

　　帕克　你这懦夫!你在向星星们夸口，向树林子挑战，但是却不敢过来吗?来，卑怯汉!来，你这小孩子!我要好好抽你一顿。谁要跟你比剑才真倒霉!

　　狄米特律斯　呀，你在那边吗?

　　帕克　跟我的声音来吧;这地方不适宜我们决斗。(同下)

　　拉山德重上。

　　拉山德　他走在我的前头，老是挑拨着我上前;一等我走到他叫喊着的地方，他又早已不在。这个坏蛋比我脚步快得多，我追得快，他可逃得更快，使我在黑暗崎岖的路上绊了一跤。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下吧。(躺下)来吧，温柔的白昼!只要你一露出你的一线灰白的微光，我就可以看见狄米特律斯而洗雪这次仇恨了。(睡去)

　　帕克及狄米特律斯重上。

　　帕克　哈!哈!哈!懦夫!你为什么不来?

　　狄米特律斯　要是你有胆量的话，等着我吧;我完全明白你跑在我前面，从这儿窜到那儿，不敢站住，也不敢见我的面。你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帕克　过来，我在这儿。

　　狄米特律斯　哼，你在摆布我。要是天亮了我看见你的面孔，你好好地留点儿神;现在，去你的吧!疲乏逼着我倒在这寒冷的地上，等候着白天的降临。(躺下睡去)

　　海丽娜重上。

　　海丽娜　疲乏的夜啊!冗长的夜啊!减少一些你的时辰吧!从东方出来的安慰，快照耀起来吧!好让我借着晨光回到雅典去，离开这一群人，他们大家都讨厌我。慈悲的睡眠，有时你闭上了悲伤的眼睛，求你暂时让我忘却了自己的存在吧!(躺下睡去)

　　帕克　两男加两女，四个无错误;

　　三人已在此，一人在何处?

　　哈哈她来了，满脸愁云罩：

　　爱神真不好，惯惹人烦恼!

　　赫米娅重上。

　　赫米娅　从来不曾这样疲乏过，从来不曾这样伤心过!我的身上沾满了露水，我的衣裳被荆棘所抓破;我跑也跑不动，爬也爬不动了;我的两条腿再也不能听从我的心愿。让我在这儿休息一下以待天明。要是他们真要决斗的话，愿天保佑拉山德吧!(躺下睡去)

　　帕克　梦将残，睡方酣，

　　神仙药，祛幻觉，

　　百般迷梦全消却。(挤草汁于拉山德眼上)

　　醒眼见，旧人脸，

　　乐满心，情不禁，

　　从此欢爱复深深。

　　一句俗语说得好，

　　各人各有各的宝，

　　等你醒来就知道：

　　哥儿爱姐儿，

　　两两无参差;

　　失马复得马，

　　一场大笑话!(下)

　　(朱生豪译)

　　注释：

　　海伦(Hellen)是古希腊神话里著名的美人，特洛伊战争就是由她引起的。

　　因为赫米娅肤色微黑，故云。

　　【赏析】
 

　　《仲夏夜之梦》约于1595—1596年间完成，可能是根据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市民的新的娱乐趋向而写，但也有部分学者认为是为宫廷演出而作，所以全剧充满希望和欢快的气氛。这是莎士比亚最受欢迎的喜剧之一。

　　这是一部充满荒诞和奇幻的戏剧，现实与梦幻，真实与神话，理智与潜意识交叉，戏中有戏，梦中有梦。因为一个差错，情人的角色突然互换，一切都乱了套，人物关系变得扑朔迷离。精灵捉弄凡人，看愚蠢的人类笑话百出;小丑插科打诨，排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戏剧。

　　莎士比亚用《仲夏夜之梦》为题，充分暗示了戏剧的神奇、浪漫和疯狂。在西方文化中，有所谓的“仲夏疯”(midsummer madness)和“月晕”(moonstruck)之说。只有等到黎明到来之时，混乱才能回复秩序，疑惑冲突才会得到解决。因此，可以说，《仲夏夜之梦》只是炎炎夏日的一个荒诞不经的梦幻。梦醒后，恋情圆满成双，好友重修旧好。

　　但是，莎士比亚并不单单为取悦宫廷或市民而创作该剧。这是一部内容繁复而思想丰富的杰作。从内容上来看，这是一部关于爱情的闹剧。故事虽然发生在古希腊，影射的却是当时的英国社会。莎士比亚通过两对年轻人的分分合合和言行的颠三倒四，道出了一个人文主义者关于爱情的本质和社会问题的见解。他以一个“局外人”的眼光，承认爱情的自由和婚姻的自主。男女间的爱情应该是纯洁的，超越财富、门第和他人意愿。当然，莎士比亚也毫不掩饰爱情的盲目和不确定性。帕克的错点鸳鸯谱所导致的一切错位和混乱，说明了爱情的非理性和无序。但是在混乱过后，爱情还得回到现实，接受理智的约束。从人文主义者的立场来看，爱情是人类意志自由的体现。这种近乎盲目的疯狂并不影响爱情本身的美好，观众仍能从中感受到洋溢的、恣肆的、健康的、充满人性的快乐。

　　从场景变换上来看，戏中有许多元素特别适于剧场表现，例如夏夜森林、精灵、神仙的魔法、好事多磨的两对年轻恋人、仙后和驴头乡下人的滑稽邂逅等等。而两个主要场景的变换，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雅典和森林代表两种对立的情绪： 理智和狂热。雅典代表的是理性和秩序，以及理性对于非理性的制约。森林代表的是潜意识的无序和激情、焦虑、混乱、不受管束，隐藏许多不可预测的因素。在那里发生的一切仿佛是一场纷扰的梦。这种盲目的狂热和无序的闹哄哄在第三场第二幕达到了顶点。誓言和真情抵不过魔法的障眼。渴望得到狄米特律斯的爱的海丽娜成了逃兵，她把一切的赞美当成讽刺;曾经集宠爱于一身的赫米娅成了两个年轻男人抛弃和辱骂的对象;两个过去对赫米娅信誓旦旦的男人现在为了海丽娜剑拔弩张。在这仲夏夜的森林里，乾坤似乎颠倒了，一切都面目全非。狂热过后，他们又回到冷静的雅典，理智再一次占据了主导，一切的纠纷和错乱平息了。

　　从情节安排上来看，多条线索并行——仙王奥伯龙和仙后泰坦尼娅的矛盾，四个年轻人的感情纠葛，下层劳动者们的演出和在林中的奇遇，似乎相互独立又相互交叉。这增添了戏剧内容的丰富性和表演的趣味性。在第三幕中，本剧的主线——四个年轻人的情感矛盾和身份错位带来的错乱发展到了极致。其他两条线则连接并推动故事的发展，使作品各部分在保持相对的独立性的同时又相互关联。尤其是仙王和精灵的介入，既使故事蒙上奇幻和浪漫的色彩，也为矛盾的解决添加了神秘的因素。

　　除了陷入情感纠葛的两对青年男女，剧中其他人物也各有特点。提修斯公爵掌管现实的雅典城，奥伯龙则是梦幻的森林之王，他们分别象征理智和潜意识。乡下人波顿和精灵帕克这两个角色，则可以视作真实世界与梦幻世界的代表。波顿有着最人性化的特点，庸俗但朴实。他脚踏实地，对仙后的地位和法力毫不动心，只关心找到路回家、填饱肚子和睡个好觉。精灵帕克游戏人间，他捉弄村民，对自己找错对象、错点鸳鸯谱不但不以为意，还觉得十分有趣。他嘲弄人类的愚蠢，对无序状态有特殊的偏好。

　　《仲夏夜之梦》看似简单通俗，实则有不凡的文学价值。在莎士比亚戏剧研究中，这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剧本。

　　(陈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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