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自丈夫过世后,受藤原道长之托,我入宫辅佐其女太子妃中宫彰子。对于宫中的生活,我时常觉得抑郁苦闷,所幸中宫的娴雅美丽常常能带来一丝愉悦,虽然快乐转瞬即逝。
父亲小时候曾教授哥哥惟规汉籍,我只能站在一边聆听,并且能够比哥哥更快地掌握父亲教授的内容。我现在能读读写写多半得益于少女时代对汉籍的研习。平日里,我把大量的精力放在《源氏物语》和日记写作上,唯有在那些文字中才能真正自由地抒发心中的情感,其他一切皆是身外之物,不足为挂。
转眼又是秋天,太子妃因怀孕生子回到藤原家中静养。我也有了难得的清闲,不必终日陪伴左右。太子妃不负众望顺利诞下皇子,宫中连续多日举行盛大的庆生仪式。而我置身事外,浮华看来是如此淡然。
【作品选录】
一 土御门邸之秋——宽弘五年七月中旬
刚刚入秋,土御门邸内的景象又别有一番情趣。水池畔的枝头浓夏已褪,引水管四周的草丛也染上了秋色。举目望去,夕阳映照的晴空澄澈无垠,令人神往;侧耳静听,绵绵不断的诵经声,沁透了人的心脾。
微风也渐渐地带来了凉意。园中的引水潺潺不断如轻声絮语,与邸内的彻夜诵经声相衬相融竟让人分不清孰为流水,孰为诵经。
御体沉重的中宫仪态娴雅,掩饰着临近御产前的诸多不适,故作安详地任侍奉侧近的女官们日常闲谈。看到中宫如此怡然的神态,如此高尚的用心,竟然没有语言能够来称赞。在这浮生如梦的世上,也许只能从中宫的美德中得到心灵的安慰。我一直情绪低沉,而今天终于消掉了胸中的郁闷。
四 道长的公子三位君——某日傍晚
日暮傍晚,一片宁静。我和宰相君两个人悄悄地说着话儿。道长大人的公子三位君走过来卷起了隔帘的下端。这位公子虽然年纪很轻,但举止稳重,态度老成。公子一副惹人恼恨的样子说:“女人还是心性高些的好。可这样的佳人又实在是不多见。”听他那若有所忧的口气,难免使人错以为公子还太幼稚。其实这恰是公子性情的优秀之处,反倒让我这样的人自觉羞愧。公子又随便说了几句平常话,然后吟着“若眠花下……”起身离去。这位公子真的是物语中赞美的那种男人。
像今天这样的偶然小事,有时候过后还会再想起来,而有的事情当时觉得很有趣,可过了不久却会全部忘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八 重阳节的菊花棉——九月九日
九月九日,侍女兵部送来了饱沾着晨露的菊花棉。说:“这是道长大人的夫人特意送给你的,夫人说愿你能够用它拭去脸上的衰容。”我立即提笔写下答谢的和歌:
若承菊露容颜不老, 更愿花主长命千秋。
正准备附上这首和歌把菊花棉给夫人送回去,却听说适才夫人已经从中宫那里退下返回自己的房里去了。一想此时送回去也无益,便留下了菊花棉。
十 修法祈祷——九月十日
中宫妃身居帐台之中。帐台东侧的一间,中宫贴身的女官们在那里集中待命。帐台西侧的一间,是准备作恶灵载体的巫女们。她们分别被安置在一对对屏风围起的小格局内,格局的出入口挂着垂幔。每一个小格局里的巫女身边,还各有一位修法僧高声祈祷,降伏灵怪。南面的一间,密密匝匝地坐着几排品德高尚的僧正和僧都。他们齐放高声,有的反复祈祷,有的直言陈怨。每一位凛凛的身姿,看上去几乎就是不动明王的现身;每一位嘶哑的声音,听起来都觉得无比尊贵。北面的木格子纸墙与帐台之间空隙很窄。事后数了数,坐在那里的竟有四十余人。人多拥挤得谁都不能转身,当时大家只是一个劲儿地亢奋,一个劲儿地发懵。那些最近才从乡下被召进邸里做事儿的侍从们根本就没有能坐进来的份儿。自己的裙裾、衣袖也都不知被挤在了哪里。身肩重任的老女官们看着中宫的样子都低声哭泣。
十六 女官们的服装——九月十二日
中宫妃通身洁白的装束,无半点污尘。在中宫面前,同样身着白衣的女官们的容姿、相貌也全都一目了然。白衣映衬下的头发,就像是一幅好的水墨画上用浓墨画出来的一样。这样的场面很让我难堪。因为羞于在中宫御前露面,所以,白天我一直躲在自己的房里,悠然地看着其他女官们前去侍奉。几位获赐允许着禁色衣装的女官,穿着白色织锦的唐衣和白色的褂子。看起来都是一样的华丽耀眼,却反倒少了各自的韵味。那些不允许着禁色衣装的女官们,特别是年纪略大些的几位,为了使自己的衣着不太显眼,故意只穿了郑重一些的三重套褂或五重套褂。织锦的上装外,轻松地披一件平纹唐衣。其中有的女官的多重套褂用的是绫或罗。女官们手中的扇子也像是费了不少苦心,既不艳美夺目,又各有幽情雅趣。有的女官喜欢在扇面上抄写一两句自己喜欢的古典诗句,有的人竟不约而同地写了同样的一句。虽然各位的本意是想在扇面上尽展自己的风格和情趣。想不到年龄品性相仿的女官在诗句的爱好方面也非常接近。大家都觉得很有趣,便互相看着别人的扇子与自己的暗做比较。女官们心性都很高,诸事不愿意落在人后。比如说衣装,一般都在裙裳、唐衣上面加些刺绣,有的还在袖口等处加花边,甚至还有的在裙裳接缝的地方用银丝线缝出一条交叉线组成的带状花纹。有的女官把银箔压成白绫模样,涂在扇面上做银泥,为的是表现出深山积雪明月高悬的意境。结果是扇面闪闪发亮,反而看不清上面的图案,数把扇子同时拿起来的,竟像是挂了一排镜子。
二十四 寄思于水鸟——十月十三日
天皇行幸土御门邸的日子一天天地接近,土御门邸内的迎驾准备也到了最后力臻完美的阶段。从各处寻来了美丽的菊花,连根挖回来栽上。庭院中正一点点变色的白菊、盛开中的黄菊,还有栽种成多种样式的各种菊,丛丛密密多彩多姿。趁朝雾之隙放眼望去,那景色竟让我生出了返老还童之心。想一想如果不是像我这样思虑过重的人,也许就会热中于自己的各种喜好,也许还会言谈举止显得更加年轻,也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度过这无常的浮世吧。而我呢,无论遇到多么精彩的事、有趣的事,心情也还是高兴不起来,总是被一种思绪所牵扯着。结果是易忧郁,心事重,多愁多叹。其实自己很苦。那么,试一试设法忘掉一切吧,思虑过多并没有什么意义,反倒罪深一等。天明前,眺望室外,成群的水鸟正在池中无忧无虑地嬉戏。
水鸟水上游,庸人庸世忧,
将人比水鸟,浮世亦多愁。
别看水鸟们游得自然,真的变成水鸟看看,肯定会有困苦。那么,再让水鸟来比作我呢?
二十九 中宫大夫与中宫权辅——同日夜晚
日暮夜临,月色皎明。中宫辅要找一位女官,替他向中宫妃启表对晋升职位的谢恩。双扉门那边湿淋淋的,似乎洒上了小皇子的浴水,而里面又没有声音。于是,他来到了渡廊东端的宫内侍屋前,问:“有人在吗?”然后又走近中间的那一间,向上抬起没有插上栓的格子窗,问:“有人在吗?”里面没有人出来。这时,中宫大夫走过来问:“有人在吗?”里面的人想,再装作没听见就不好了,便稍稍应了一声。两位官人好像都没怎么在意。中宫辅责怪道:“我问了两句没有人答应。中宫大夫刚问了一句就痛快地答应了,你们特别优待中宫大夫,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在这样私下里的场合,按官职级位的差别对待可不好吧。”说完,用优美的嗓音唱起了“今日之尊”。
夜色渐浓,明月如镜。两位官人竟张口要求屋里的人“摘下格子窗。”尽管这里是私邸,但身为公卿赖在女官们的屋前做出如此低劣之举,真是有失体面。如果屋子里面是年轻的女官,两位官人即使是毫无理由地闹一点玩笑倒也还说得过去,可眼下的事,就是觉着不够正派,所以也没有摘下格子窗。
三十二 制御册子——十一月十日前后
中宫妃返回宫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女官们一直忙于各种不断的庆典仪式,毫无闲暇。中宫妃说要制作物语的册子,所以我天一亮就第一个去御前侍候。先选出各种颜色的纸,再附上物语的原本,再各处送信请人抄写。然后,又把抄写好的物语整理装订,日子就在这样的工作中度过。道长大人对中宫妃说:“什么样的幼儿母亲会在这么冷的季节做这种活儿?”尽管说是这么说,大人还是反复几次给中宫妃送来了薄纸、笔、墨什么的。最后又送来了砚台。中宫妃将那砚台又赐给了我。让大人十分惋惜。大人责怪我说:“你侍候在里边就做这种事啊。”不过,大人又把墨挟、墨和笔送给了我。
我将从家中取来的物语原本藏在了自己的居室内。可是,当我去中宫妃前侍候的时候,道长大人偷偷入室,找出来拿走了。全部都交给了内侍督。刚刚着手改写的部分已经丢失,恐怕会招来让我在意的评论。
三十四 居家思忧——十一月十五日前后
御前庭院的池中,成群的水鸟一日比一日多了起来。中宫妃返还宫中之前如果能下一场雪就好了。御前庭院的雪景色该会多么地富有情趣呀。就在我暂时由中宫妃身边退下返回自家后又过了两天,下雪了。看着自家院中并无可取之处的树,心情忧郁,思绪万千。自不幸孀居以来,每日无所事事,怔怔地沉湎于愁思。无论是看见花色还是闻得鸟声,还是观望四季变化的天空、月光、霜雪,虽然知道是又一个季节到来了,可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的余生会有怎样的结局。前景未卜,总难释怀。于是,就那些无聊的物语,与几位交谈不多却又能心犀相通的人恳切地书信往来。对原来关系疏远又不易接近的几位,还设法找出缘由与她们通上信。如此,散散杂杂的物语品评,漫无目的的书信言辞,虽然也一时安慰了内心里的空虚,但自己绝不能算做是活得有价值的人。如今回想起来,不免深感羞耻和难过。自从进宫服侍中宫妃以后,更明于事理,亦更多忧。
忆前抚今,难拂心愁。为了解忧,试着拿出物语来翻阅。物语的内容索然无味,全没有了从前阅时感到的那些乐趣。几位曾经与我心怀同感,亲切地言语交往过的友人,如今也许都认为我愚钝、浅薄而瞧不起我吧。这样猜度他人,自己也觉得惭愧,连信也不好意思送去了。还有几位想让别人认为自己城府很深的信友,似乎在怀疑我把她们的信随意散落给了别人。那些人怎么能够把我猜测得这样卑下呢。仔细想一想,也许事情就应该如此。尽管心中非常不快,但是在形势上又不能立即与她们绝交。慢慢地与其中的几位疏远了关系,渐渐断了音讯。另外,也有几位女友,见我入仕宫中,便推想我一定是经常侍奉于君侧很少能回家,于是她们自己也难得上门来访问了。如今,哪怕是一点点小事,都让我觉得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暂时回到自己家中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无论做什么事,心中都充满了无缘由的哀愁。
如今仕奉于宫中,在女官里面也有几位朋友。有时因公务在身不得不站着短说几句。有的朋友可以置心而谈,有的朋友可以言中无忌。然而,女官中能与我自然而然地恳切交流的人并不多,而我又只能从这些不多的几位身上感受到人与人的亲近。其实这也是我的软弱之处。
四十三 年末独咏——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腊月二十九日——当年初次入宫的日子——回家省亲后又返回宫中。想当初获召时心里犹犹豫豫,进宫的路上亦如身在梦境。而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宫中的职务,自己都对自己的变化感到讨厌。
夜阑人静。中宫妃为了避忌深居内室,不得参见。只好独自寂寞地躺下。这时,一同做事的一位女官心神不宁地说:“宫中和民家就是不一样啊。若归省在家时,这个时辰怕是早已睡下了。而在宫里,官人们的鞋声频繁不断,实在是让人难以入寐。”我写了一首和歌:
又迎岁暮到,岁岁催人老,
夜阑听风声,难耐心寂寥。
四十八 评论和泉式部、赤染卫门、清少纳言
和泉式部,曾与我交往过情趣高雅的书信。可是她也有让我难以尊重的一面。当她轻松挥毫写信时,确实展现了她在文章方面的才华,就连只言片语中都饱有情色。和歌更是雅趣盎然。不过在古歌的知识和作歌的理论方面,她还不够真正的咏歌人的资格。只不过是信口而作的和歌中总有一两点令人瞩目。仅仅是和歌作得妙一些就随便地对别的和歌乱加非议和评价,看来对和歌并不是真的精通。说是歌人大概也就属于那种顺口自然成章的类型。还不至于优秀到让我自愧不如的程度。
丹波守的正夫人,中宫妃和道长大人都称她为匡衡卫门。虽然所作的和歌并不是特别的出色,但其歌中确有独自的风格,并且她本人也并不因为自己被称为歌人而随便吟咏。她的作品,凡是为世人所知的,哪怕是偶然的小作,都隽美得令我羞愧。而那些咏着上句、下句快要断开来的和歌,作出了点不值得一评的风格就自以为是佳词妙句而得意洋洋的人,让人觉着既可恨,又可怜。
清少纳言是那种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总是故作风雅的人,即使在清寂无聊的时候,也要装出感动入微的样子,这样的人就在每每不放过任何一件趣事中自然而然地养成了不良的轻浮态度。而性质都变得轻浮了的人,其结局怎么会好呢。
四十九 回顾人生
回顾人生,纷纷杂杂,竟没有一件能铭刻在心的事情。那时候人生未卜,无以安心。内心里的空寂导致了精神上的颓唐,但我至少保持住了在行为上绝不自弃。多思之秋,夜晚靠近缘廊而坐,呆呆地望月,月色勾起了我对往日盛时的怀念。明月依旧,人事已非。因月下多有禁忌,我稍稍向屋内退了退,而心中仍思绪不断,难以平静。
凉风习习的傍晚,四周寂静无人。独自抚琴而弹。弹着弹着,心事又害怕被外人听出“苦叹伴琴音”。那时的我真是又悲惨又愚蠢。我的筝琴和和琴一直是调好了琴弦放在黑得难看的房间里,没有想到要吩咐一声:“下雨天把音桥按倒。”琴放在那里天长日久积了厚厚的灰尘。我把琴颈夹放在矮厨和屋里的柱子之间,再把琵琶放到琴的左右。和一对大厨紧紧地堆在一起,其中的一个厨子里装着古歌和物语的卷册,虫子在那上面做了窝,一打开就有虫子往外乱爬,看着很恶心,所以就没有人打开它。另一个厨子里收藏着汉籍书卷。自从珍爱它们的人不在世了之后,再就没有别人抚摸过了。有时百无聊赖,也从那厨子抽出一两册汉籍来浏览。这时,侍女们就会聚起来议论:“汉籍读得多了,才会薄幸,为什么身为女人却要读汉文呢。从前的女子,就连阅读经书都要被制止的呀。”这些背地里的议论传进了我的耳朵。我很想反驳说,“迷信那些东西真的会长命无恙吗?没有人见过,也无法证实呀。”可是,我不能真的反驳,那样会显得我思虑不深。另外,侍女们说的或许真的有点道理。世上的万事都因人而异。有的人自命不凡,讲究体面,看起来心情惬意;还有的人无所事事,闲得发慌,又难以排遣,便搜寻出旧日的习帖来看,或者是勤谨敬佛,捻响着手中的数珠,每日诵经不断。以上的做法均不合我意。我连自己在家中想做又能做得到的事情,都要顾及到侍女们的耳目,克制自己不去做。何况现在已入仕宫中,与众女官为伍,虽然有时遇事也想说一句两句,但转念一想还是什么都不说了吧。对那些根本听不懂的人,说了也是枉费口舌,而在那些好评头品足又妄自尊大的人面前,说什么都只会引起麻烦,所以我更加噤口不言。总之,诸事通达之人实在是太少了。一般人只知道以自我的判断标准来衡量他人,专挑自己得意之事,别人全不在眼里。
这些人看见我的脸色不好,就认定我是因为自己的容貌不佳而腼腆羞愧,其实我并不是腼腆,而是不想遇到麻烦。既然总要和这些人不得已地对面而坐,我不想招来她们的非议。在宫中的日子长了,我自己也彻底地变成了一个迟钝呆漠的人。于是,她们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性格啊。原来以为你是一位心高气盛以风流自居的人,孤傲得让人难以接近。我们都曾经议论过你,想象你一定为人清高,只嗜好物语,动不动就立刻吟出一首和歌,而且又瞧不起别人。因此我们都憎恨你进宫。想不到见了面之后,才发现你温厚得让人感到意外,根本就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听了这样的品评,心中不太愉快。她们竟把我看扁了,把我看成了一个简单的老好人,不过,在宫中的表现是我自己故意做出来的姿态,就连中宫妃都几次说过:“原以为与你会很难相处,没想到关系倒比别人更融洽。”我还要注意,不要让那几位性格怪癖又故作优雅,被中宫妃高看一眼的上葛女官们对我产生反感。
五十一 日本纪女官,进讲乐府
有一位内侍名叫左卫门,很奇怪她竟然毫无道理地不喜欢我。令人不快的讥评很多传进了我的耳朵。
主上命人诵读源氏物语,说:“这一位是有才学之人,可读得懂日本纪。”而那位内侍听了便胡猜乱想,向公卿们散布说:“以才学自恃呢。”还故意称我为“日本纪女官”。真是令人哭笑不得,我连在自家的侍女面前都尽量不去读汉文书籍,何况在宫中这样的是非之地。为什么要炫耀学问呢?
家人式部丞,幼时习读汉文。我居侧聆听。式部丞正坐习之时而费解,时而有遗;我居侧听之却早得其味,熟谙心中。深好学问的父亲常叹:“可惜不是个男儿。实乃吾身不幸。”
然而,渐渐人们有了议论:“即便是男子,以学问为荣的人又会怎样呢。好像没有扬名显身的嘛。”自从听到这些议论后,汉字我连个一字都不写了。每日无学只是发呆。曾经读过的汉文书籍如今也根本不再过目了。可是,我如此谨慎还要招人非议,世间上以讹传讹,真不知道有人会怎样地憎恨我呢。羞愤之余,我连写在御屏风上的诗句都懒得抬眼看了。中宫妃曾经命我在御前分段地讲读白氏文集,所以认为我在汉文方面有较好的造诣。从前年的夏天开始我为中宫妃挑着进讲白氏文集中的两卷乐府。此事一直极力避开众人的耳目,专门利用中宫妃身边没有其他女官侍候着的缝隙时间。我瞒着对谁也不讲,中宫妃也为我保密。不过,道长大人和主上似乎察觉到了中宫妃在学习汉文,道长大人还给中宫妃送来了请出色的书法家抄写下来的汉文书籍。的确,那位长舌的内侍还不知道中宫妃命我进讲汉文的事情,如果让她知道了的话,不知又要有多少飞短流长了。世间万事纷杂,令人忧郁。
(林岚译)
【赏析】
紫式部(Murasaki Shikbu,约978—约1016),充满神秘色彩的日本女作家,除了流传深广的几部作品——《源氏物语》、《紫式部日记》,人们对于她的真实姓名、生卒年都无法准确地考证。长德三年或四年秋,二十几岁的紫式部嫁给藤原宣孝。这段婚姻并不幸福,不久丈夫过世。不论藤原宣孝有几位妻室,也不管婚姻是多么的短暂,紫式部都不得不去背负死别所带来的悲凉与哀伤。婚姻的失败与痛苦使一个女子开始真正思考自己的人生,并尝试着将感悟付诸文字,以获得某种慰藉。紫式部的学识才华逐渐显露出来,并受到皇室权贵藤原道长的赏识,被邀请入宫担当中宫妃的女官。
《紫式部日记》正是创作于紫式部出仕入宫期间。不同于简单意义上的日记,《紫式部日记》采取的是日本平安时代(10世纪末至12世纪初)非常流行的女性文学形式,这种日记创作在日后发展成为私小说。以日记形式进行的传记创作,短小随性,易于抒发女性内心世界细密的情感。因此呈现在人们眼前的《紫式部日记》摆脱了一般传记的理性正统形象,文笔精巧细腻,似有一阵淡淡的香气扑面而来。日记最为直观的女性气质体现在文字的画面感上: 土御门邸的水池、枝头、夕阳、晴空、微风在紫式部笔下都幻化成富有动感的生命,仿佛闭上眼就能真切地看见娴雅的中宫妃在土御门邸闲庭信步。她的笔触细致但简洁,吸纳了汉诗文的特点,强调构图的同时又有情感空间上的留白。所谓“诗情画意”,情在画面之外无限绵延,有意犹未尽之感,抒情与叙事相得益彰。清新的文字,或有种“禅味”的空灵脱俗。
与柔美温婉的“女人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紫式部对于同时代女歌人的评论,全然客观冷静的笔触使她俨然变成一个批评家,有着与女性完全相反的男性思考特质。这种具有天赋性的思想深度,人们普遍认为是通过大量阅读汉籍磨炼出来的。这在她评论和泉式部、赤染卫门、清少纳言等人的时候表露无遗。“脸上露着自满,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总是摆出智多才高的样子,到处乱写汉字,可是仔细地一推敲,还是有许多不足之处。”这就是她对清少纳言的私议。她还说过更为刻薄的话:“像她那样时时想着自己要比别人优秀,又想要表现得比别人优秀的人,最终要被人看出破绽,结局也只能是越来越坏。”这从侧面反应了紫式部在宫中的为人处世方式。宫廷中即便是后宫——一个纯粹女人的世界,都是充满险恶与阴谋的。紫式部虽然表面沉默,但不代表她懦弱。恰恰相反,她是个不屈从表面浮华的人。这种客观的冷,在日记中若隐若现: 既是一种不被理解的寂寞,也是自觉远离的方式。身处宫中而不随波逐流的清高使紫式部的文风脱俗高雅。
除了上文言及的文学价值外,《紫式部日记》中的社会价值也不可小觑。该作品涵盖了相当丰富的内容: 宫廷礼仪,宫廷习俗,宗教仪式,服饰文化,后宫生活等等。《紫式部日记》好似日本平安时代宫廷精巧的缩微风景画卷,这在日记的前半部分,中宫彰子怀孕生子的描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中宫彰子怀孕是日本皇室的大事,更是藤原家族日后能否在皇室中握有实权的关键,日记中相当的笔墨描写了中宫妃生子前后的情形。虽然事件本身与宫廷政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紫式部的视角却是纯文化和具有个人感情色彩的。神秘的驱鬼仪式,繁复的修法祈祷,以及后来中宫生下男婴时土御门殿喜庆的场面,庆典中各嫔妃女官的服饰姿态等等,都得到细致的描画,成为人们了解日本文化的一面镜子。
紫式部并非是一个单纯的记录者,更多是通过文字流露对于皇室的批判及身处宫廷的无奈。在紫式部的内心深处,一直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包括藤原道长一族在内的宫廷权贵、公卿及其妻妾子女们的人生哲学和生活态度。在日记中,对以中宫彰子、藤原道长为首的社会上流阶层,紫式部既未责难也未贬斥,而是称赞,同时流露出对中宫的同情: 作为一个女性无法选择自己的真正幸福,牺牲于政治的无奈,使她对中宫的描述体现了接近于倾慕和爱怜之间的感情,“看到中宫如此怡然的神态,如此高尚的用心,竟然没有语言能够来称赞。在这浮生如梦的世上,也许只能从中宫的美德中得到心灵的安慰。”中宫的美丽纯洁映衬出宫廷斗争的险恶,她的形象成了紫式部内心的安慰,并发出“世上依然还有美好之物”的感叹。
整部自传以日记的方式书写,不免有零散断裂、太过纤柔细碎的毛病,有时几个画面之间似乎缺少一些必然的联系。但作者自身的雅致文笔,以及丰富的文学和社会内涵足以掩盖这些不足。《紫式部日记》犹如一颗温润的珍珠,在众多传记作品中散发着别致的光辉。
(庄加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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