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公元前399年春,苏格拉底(Socrates,前469—前399)在他70岁那年被人控告。原告三人: 迈雷托士、赖垦、安匿托士。罪状有二: 一是慢神,二是蛊惑青年。苏格拉底上庭申辩,申辩的内容分为三个部分: 第一,真正的辩护;第二,关于减轻刑罚的陈辞;第三,最后之预言性的责备和忠告。最终陪审团判苏格拉底有罪,审判官判处他死刑。
【作品选录】
雅典人啊,你们如何受我的原告们影响,我不得而知;至于我,也几乎自忘其为我,他们的话说得娓娓动听,只是没有一句真话。他们许多假话中,最离奇的是警告你们要提防,免受我骗,因我是个可怕的雄辩家。无耻之极!他们无耻,因为事实就要证明,我丝毫不显得善辩,除非他们以说真话为善辩。他们若是以说真话为善辩,我还自认是演说家——不是他们那种演说家。他们的话全假,我说的句句是真;藉帝士的名义,雅典人啊,不像他们那样雕辞琢句、修饰铺张,只是随想随说,未经组织的话。自信我说的全是公道话,你们不必多心,反求节外生枝之意;我这年纪的人绝不至于像小孩那样说谎。可是,雅典人啊,恳切求你们,在我的申辩中,若听到我平素在市场兑换摊旁或其他地方所惯用的言语,你们不要见怪而阻止我。我活了七十岁,这是第一次上法庭,对此地的辞令,我是个门外汉。我若真是一个外邦人,你们就会原谅我,准我说自幼学会的乡腔;现在我也如此要求,似乎不过分: 不论辞令之优劣,只问话本身是否公正。这是审判官应有的品德,献辞者的本分在于说实话。
第一步,雅典人啊,我应当先对第一批原告及其伪辞进行答辩,然后再对第二批的。在你们以前,积年累岁,已有许多对我的原告,说些毫无事实根据的假话。安匿托士等固然可怕,这批人更可怕,我怕他们过于安匿托士等,雅典人啊,你们多数人自幼就受他们影响,相信他们对我毫无事实的诬告。他们说:“有一个所谓智者苏格拉底,凡天上地下的一切无不钻研,辩才且能强词夺理。”雅典人啊,他们传播这种无稽之谈,他们是我凶恶的原告,因为听其宣传者往往以为,钻研这类事物的人必也不信神。
也许你们有人会问:“你怎么啦,苏格拉底?对你的诬告怎么来的?你如没有哗众骇俗的言行,这类谣传断不至于无端而起。请你原原本本诉说一遍,免得我们对你下卤莽的判断。”我认为提出这个质问的人是说公道话,我要剖白我得此不虞之誉而致谤的缘由。请听。或者有人以为我说笑话,请相信,我对你们全盘托出事实。雅典人啊,我无非由于某种智慧而得此不虞之誉。何种智慧?也许只不过人的智慧。或者我真有这种智慧。方才我所提的那些人也许有过人的智慧。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的智慧,因我对那种智慧一窍不通。说我有那种智慧的人是说谎,是对我伪作飞扬谤讪之语。雅典人啊,即使我对你们显得说大话,也不要高声阻挠我;我说的不是自己的话,是引证你们认为有分量的言语。我如果真有智慧,什么智慧、何种智慧,有带勒弗伊的神为证。你们认识海勒丰罢,他是我的总角之交,也是你们多数党的同志,和你们同被放逐、同回来的。你们了解他是何如人,对事何等激进热诚。有一次他竟敢去带勒弗伊求谶;诸位,不要截断我的话;他问神,有人智过于我者否?辟提亚的谶答曰“无也”。如今海勒丰已故,他的令弟在此,能对你们作证。
你们想,我为什么提起这话,因为要告诉你们,对我的谤讪何从而起。我听了神的话,胸中怀此疑团:“神的话究竟何所指,他出了何谜?我自信毫无智慧,他说我最有智慧,究竟何所云?按其本性,神决不会说谎。”神的话何所云,好久我的疑团不能解。后来用很大气力去探讨他的真意。
我访了一位以智慧著称的人,想在彼处反驳神谶,覆谶语曰:“此人智过于我,你却说我最智慧”,我见了此人,——不必举其姓名,他是一个政治人物,——我对他的印象如此: 和他交谈以后,觉得此人对他人,对许多人,尤其对自己,显得有智慧,可是不然。于是我设法向他指出,他自以为智,其实不智。结果,我被他恨,被在场的许多人恨。我离开后,自己盘算着:“我是智过此人,我与他同是一无所知,可是他以不知为知,我以不知为不知。我想,就在这细节上,我确实比他聪明: 我不以所不知为知。”再访比他更以智慧著称的人,也发现了同样情况。于是除他以外,我又结怨于许多人。
此后,我一一去访,明知会结怨,满腔苦恼、恐惧,可是必须把神的差事放在首要地位。为了探求神谶的真意,我必须出发去访以智慧著称的人。指犬为誓,雅典人啊,我必须对你们说实话;确实,我所得的经验如此: 我秉神命出访时,发见名最高的人几乎最缺乏智慧,其他名较低的人却较近于有学识。我要对你们叙述我在出访中所做的苦工,以证明谶语之不可反驳。访政客们以后,访了各体——咏史、颂神以及其他——的诗人,想在现场证明我比他们不学无术。以其精心结构的作品质问他们其中的意义,本想同时能得到一些指教。诸位,我感觉难为情对你们说实话,可又不得不说。几乎所有在场的人讲他们的诗都比他们本人讲得好。因此我发现,诗人做诗不是出于智慧,其作品成于天机之灵感,如神巫和预言家之流常作机锋语而不自知其所云,我想诗人所感受亦复如此。同时我发现,诗人们因其会做诗,其他方面便自以为智在人人之上,成了出类拔萃人物,其实不然。我离开他们,心想,我超过他们,正如我超过政客们。
最后去访手工艺人。自知对这方面一无所知,也相信会发现他们这方面的知识很丰富。确实我没有被欺,这方面我所不知的他们尽知,在这方面,他们智过于我。可是,雅典人啊,好艺人竟和诗人犯同样错误,因有一技之长,个个自以为一切都通,在其他绝大事业并居上智。这种错见反而掩盖了他们固有的智慧。因此,关于神的谶语,我扪心自问: 保持自我的操守,不似彼辈之智,亦不似彼辈之愚呢?或是效他们之亦智亦愚?最终我自答并答谶语: 还是保持故我好。
由于这样的考察,雅典人啊,许多深仇劲敌指向我,对我散布了许多诬蔑宣传,于是我冒了智者的不虞之誉。在场的人见我揭穿了他人的愚昧,便以为他人所不知我知之;其实,诸君啊,唯有神真有智慧。神的谶语是说,人的智慧渺小,不算什么;并不是说苏格拉底最有智慧,不过藉我的名字,以我为例,提醒世人,仿佛是说:“世人啊,你们之中,惟有如苏格拉底这样的人最有智慧,因他自知其智实在不算什么。”
甚至如今,我仍然遵循神的旨意,到处察访我所认为有智慧的,不论邦人或异邦人;每见一人不智,便为神添个佐证,指出此人不智。为了这宗事业,我不暇顾及国事、家事;因为神服务,我竟至于一贫如洗。
雅典人啊,案迈雷托士的讼辞,我之无罪,不必多申辩了,这些已经够了。你们尽可相信我前面所说是实话: 多数人中有对我的深仇大恨,如果定我的罪,这就是定罪的缘因,不是迈雷托士和安匿托士,倒是众人对我的中伤与嫉恨。已经陷害了多数好人,我想将来还要陷害许多,不愁到我为止。或者有人对我说:“苏格拉底,你因所从事,如今冒着死刑的危险,还不知惭恧吗?”我就答他一句正当的话:“足下说得不巧妙,你以为稍有价值的人只会计较生命的安危,他惟一顾虑的不在于行为之是非,善恶吗?案你的话,图垒阿之役丧生者的英灵皆不足道,尤其是特提士之子之不肯受辱而藐视生命危险的气概也不足贵了。当他迫不及待要杀赫克多拉,他的神母对他说,我记得,大致如下的话:‘吾儿,你为你友帕徒娄苦洛士之死复仇,杀了赫克多拉,自己也休想活,因为死的命运,赫克多拉之后,接着就到你!’他听了这话,藐忽性命危险,只怕偷生而不能为友复仇;直截了当地答道:‘我宁死以惩作恶者,不愿偷生斯世,贻笑柄于满载苦恼的弓状巨舰之旁,为大地之累。’你想,他把性命和冒险放在心吗?”雅典人啊,这是实情: 凡职位所在,无论出于自愿所择,或由于在上者委派,我想都必须坚守岗位,不辞行险,不顾一切,不计性命安危,宁死勿辱。
我绝不恐怖、避免好坏尚未分晓的境界过于所明知是坏的境界。方才安匿托士说,不抓我来此地也罢,既抓我来此地,就不得不把我处死,如释放我,你们的子弟学会了我——苏格拉底所传授的,会彻底堕落。现在,你们如不听他的话,释放我,对我说:“苏格拉底,这次我们不听安匿托士的话,释放你,可是有个条件: 以后不许如此探讨,不得从事爱智之学,如被我们察出依旧从事,你就必须死了”;雅典人啊,如果你们如此条件放我,我可要对你们说:“雅典人啊,我敬爱你们,可是我要服从神过于服从你们,我一息尚存而力所能及,总不会放弃爱智之学,总是劝告你们,向所接触到的你们之中的人,以习惯的口吻说:‘人中最高贵者,雅典人,最雄伟、最强大、最以智慧著称之城邦的公民,你们专注于尽量积聚钱财、猎取荣誉,而不在意、不想到智慧、真理和性灵的最高修养,你们不觉惭愧吗?’”如果你们有人反唇相讥,还说注意这些,我不轻易放过他,自己也不离开他,必对他接二连三盘问,如果发现他自称有德而实无,就指责他把最有价值的当作轻微的、把微末的视为重要的。我遇人就要这么做,无论对老幼、同胞或异邦人,尤其是对同胞,因为他们和我关系较为切近。你们要明白,这是神命我做的事,我认为,我为神办此差是本邦向所未有的好事。我巡游各处,一无所事,只是谆劝你们老幼不要顾虑身家财产在先而与性灵的最高修养并重;对你们说,德性不出于钱财,钱财以及其他一切公与私的利益却出于德性。说这个道理如果是蛊惑青年,这个道理就是有害的;如有人说我讲的是这个道理以外的什么,他就是说谎。所以,雅典人啊,关于这事,我要声明: 你们听或是不听安匿托士的话,放我或是不放,我总不会改行易操,即使要死多次。
所以,雅典人啊,我此刻的申辩远不是为我自己,如有人之所想,乃是为你们,使你们不至于因处死我而辜负了神所赠的礼物。因为,你们如果杀了我,不易另找如我之与本邦结不解之缘的人,用粗鄙可笑的话说,像马虻黏在马身上,良种马因肥大而懒惰迟钝,需要马虻刺激;我想神把我绊在此邦,也是同此用意,让我到处追随你们,整天不停对你们个个唤醒、劝告、责备。诸位,这样的人不易并遇,你们若听我劝,留下我吧。像睡眠中被人唤醒,你们尽许会恼我、打我,听安匿托士的话,轻易杀我,从此你们余生可以过着昏昏沉沉的生活,除非神关切你们,另派一个人给你们。我这样的人是神送给此邦的礼物,在这方面你们可以见得: 我自己身家的一切事务,多少年来经常抛之脑后,总是为你们忙,分别个个专访,如父兄之于子弟,劝你们修身进德,——这不像一般人情之所为。我若是有所图于此,或以劝善得钱,这还有可说;现在你们亲见,告我的人无耻地诬告了其他一切罪状,却不能无耻到伪造证据,说我要索报酬。我想,我有充分证据证明我说实话,那就是我的贫穷。
我到处巡游,席不暇暖,突不暇黔,私下劝告人家,而不敢上公庭对众讨论国是、发表政见,这也许显得离奇。其缘因,你们听我随时随地说过,有神灵降临于我心,就是迈雷托士在讼词上所讽刺的。从幼年起,就有一种声音降临,每临必阻止我所想做的事,总是退我,从不进我。他反对我从事政治。我想反对得极好;雅典人啊,你们应知,我若从事政治,吾之死也久矣,于己于世两无益也。莫怪我说实话。凡真心为国维护法纪、主持公道,而与你们和大众相反对者,曾无一人能保首领。真心为正义而困斗的人,要想苟全性命于须臾,除非在野不可。
我要向你提供强有力的证据,不是空话,是你们所尊重的实际行为。听我的遭遇,便能见得我不肯背义而屈服于任何人,我不怕死,宁死不屈!
诸位,这些和其他类似的话大致就是我所要申辩的了。或者你们之中有人会恼羞成怒,回忆自己以往为了一场小官司,涕泪满脸哀求审判官,还带了儿女和许多亲友来乞情;而我不做这种事,虽然明知自己到了极大危险的地步。也许有人怀此恼羞成怒之感,向我发泄,带怒气对我投一票。你们若是有人存此心——我估计不会有;如果真有,我想对他这样说不为过分: 好朋友,我也有亲属,如贺梅洛士所说的,“我并不是出于木石”,也是人的父母所生;我也有亲属,雅典人啊,我有三个儿子,一个几乎成人了,两个还小,但我不把任何一个带来求你们投票释放我。我为什么不这么做?雅典人啊,我不是有意拗强,也不是藐视你们。我对死有勇与否,是另一问题,为你、我和全国的名誉,我认为这样做无耻,我有这么大年纪、这样声望,——不论名与实相称与否,大家已经公认苏格拉底有过人处。你们之中,以智或勇或任何其他德性著称者,如果也这样做,岂不可耻?可是我常见过有声望的人受审时做出这种怪状,他们以为死是可怕的事,若许他们免死,似乎便能长生。我觉得这种人是邦国之耻,外邦人会议论说,雅典之德高望重,国民所称誉、拥戴而居官职的人,真无以异于妇人女子。雅典人啊,这种行为,我们有些声望的人都不宜做,你们也不可允许我们做;你们要明白表示: 凡演这种可怜戏剧,贻邦国以笑柄的人,远比持镇静态度者易于判罪。
诸位,不名誉以外,我想,向审判官求情,乞怜释放,总不是正当的事,只可向他剖白,说服他。审判官坐在法庭上是要判断是非曲直,不能枉法徇情;他发誓不凭自己的好恶施恩报怨,只是依法判断。所以,我们不可使你们背誓成习,你们也不可自己背誓成习,否则你我双方都做了不敬的事。因此,雅典人啊,休想我肯向你们做这种事,我所认为不高尚、不正当、不虔敬的事,藉帝士的名义,姑不论他时,尤其当前迈雷托士正在此告我慢神。显然,我若对你们发过誓的人苦诉哀恳强求你们背誓,那就是教你们不信有神,我的申辩成了无神论者的自供。但是这和事实相差甚远;雅典人啊,我信神非任何告我的人之所能及,我委托你们和神,在最有利于你我双方的情况下,判断我的案。
〔苏格拉底的申辩至此结束,大家投票。结果以二百
八十一票对二百二十票宣告有罪。以下他再发言。〕
雅典人啊,对你们投票定我罪,以及其他许多蝉联而发生的事,我并不恼,也不感觉意外;颇感诧异的是正反两方的票数,想不到反对票这么少,我所预料的要多,似乎两方票数只要对调三十,我就可以释放了。我想,就迈雷托士论,我现在已经释放了;不但释放了,对人人都清楚,如果没有安匿托士和吕康上前告我,他要罚款一千都拉马,因他没有得到五分之一的票数。
此人提议以死惩罚我,我要承认什么惩罚以代替死刑呢?显然要提我所应得的,是吗?我应受,应偿什么?我一生未尝宁息,不像众人之只顾家人生产、蓄积钱财,不求武职,不发政论,不做官,不参与国内阴谋和党派之争,自知过于刚直,与世征逐难于保全性命,便避开了对自己和你们都做不成有益之事的纷华之域,专去那对每个私人能得到我所认为最大益处的地方。劝你们个个对己应注意德与智之求全先于身外之物,对国当求立国之本先于谋国之利,对其他事要同样用先本后末的方法。像我这样的人应何所受、何所得?好处,雅典人啊,我应得好处,如果真正居功求赏,好处应是与我相称的。对你们的穷恩主相宜的是什么?他需要有闲劝导你们。雅典人啊,对此种人相宜的莫过于许他在普吕坦内安就餐。这对我相称远过于对欧令皮亚场上赛马或赛车得胜的人,因为他造福于你们是表面的,我造福于你们是真实的,他生计无所需,我却需要。
或者有人说:“苏格拉底,你离开我们,不会缄默地过日子吗?”这最难使你们任何人相信: 如果说,我不能缄默、缄默就是违背神的意旨,你们不会相信,以为我自我谦抑,如果再说,每日讨论道德与其他问题,你们听我省察自己和别人,是于人最有益的事;未经省察的人生没有价值,这些话你们更不会相信。诸位,我说,事实确是如此,却不容易使你们相信。此外,我也不惯于设想自己应受任何损害。我若有钱,就自认所能付的罚款,这于我却无伤。可是我没有钱,除非你们肯按我支付的能力定罚款的数目。或者我付得起一个命那银币,我自认此数。雅典人啊,在座的柏拉图、克力同、克力透布洛士、阿普漏兜洛士,他们都劝我承认三十命那,肯为我担保;我就承认此数罢,他们对此款项担保得起。
〔审判官去判决,结果判他死刑。他再发言。〕
雅典人啊,过不多时,有意辱国之徒要骂你们,奉送戕杀智者苏格拉底之名;他们存心责难你们,称我智者,其实我并非智者。你们稍等些时,所期望的自然就会达到,瞧,我的年纪,生命途程已经走多远了,多么接近于死了。我说这话不是对你们全体,是对投票判我死刑的人。我还对同一批人说: 诸位,你们或许以为,我被定罪,乃因我的辞令缺乏对你们的说服力,我若肯无所不说、不为,仅求一赦,那也不至于定罪。不,远非因此。我所缺的不是辞令,缺的是厚颜无耻和不肯说你们最爱听的话。你们或许喜欢我哭哭啼啼,说许多可怜话,做许多可怜状,我所认为不值得我说我做、而在他人却是你们所惯闻、习见的。我当初在危险中决不想做出卑躬屈膝的奴才相,现在也不追悔方才申辩的措辞,我宁愿因那样措辞而死,不愿以失节的言行而苟活。无论在法庭或战场,我或任何人都不应当不择手段以求免死。在战场上,往往弃甲曳兵而走,或向追者哀求,每当危险时,若肯无所不说、无所不为,其他逃死的办法还多着呢。诸位,逃死不难,逃罪恶却难得多,因为罪恶追人比死快。我又钝又老,所以被跑慢的追上,控我者既敏且捷,所以被跑快的——罪恶——追上。现在我被你们判处死刑,行将离世,控我者却被事实判明不公不义,欠下罪孽的债;我受我的惩罚,他们受他们的惩罚。或许这是合当如此,我想如此安排倒也妥当。
投票判我死刑的人们,我要对你们作预言,人之将死时最会预言,我已到其时了。我对你们说,杀我的人啊,帝士为证,我死之后,惩罚将立即及于你们,其惨酷将远过于你们之处我死刑。现在你们行此事,以为借此可免暴露生平的隐慝,可是,我说,效果适得其反。将来强迫你们自供的人更要多,目前被我弹压住,你们还不知道呢。他们年轻,更苛刻,更使你们难堪。你们以为杀人能禁人指摘你们生平的过失,可想错了。这种止谤的方法绝不可能,又不光彩;最光彩、最容易的不在于禁止,却在于自己尽量做好人。这就是我临行对你们投票判我死刑者的预言。
我们可如此着想,大有希望我此去是好境界。死的境界二者必居其一: 或是全空,死者毫无知觉;或是,如世俗所云,灵魂由此界迁居彼界。死者若无知觉,如睡眠无梦,死之所得不亦妙哉!我想,任何人若记取酣睡无梦之夜,以与生平其他日、夜比较一番,计算此生有几个日夜比无梦之夜过得痛快,我想非但平民,甚至大王陛下也感易于屈指;为数无几。死若是如此,我认为有所得,因为死后绵绵的岁月不过一夜而已。
另一方面,死若是由此界迁居他界,如果传说可靠,所有亡过者全在彼处,那么何处能胜于彼,审判官啊?到阴间,脱离了此地伪装为审判官者,遇见真正的审判官,据说,在彼审理案件,如命诺士、呼拉大蛮叙士、埃阿恪士、徒力普透冷莫士,以及其他生前正直、死而神者,——这么这个转界岂同小可?
最有趣的是,在那里,如在此处世,消磨光阴省察他人,看谁智、谁不智而自以为智。审判官啊,你们如有人能去省察图垒阿之役大军的统帅,或欧迪细务士,或薛叙弗恶士,或任何人所能举的无数男男女女,他将愿出多大代价?和他们相处,和他们交谈,向他们发问题,都是无限幸福。无论如何,那里的人绝不为这种事杀人;所传说的若是实情,那里的人在其他方面福气更大以外,他们岁月无穷,是永生的。
诸位审判官,你们也要对死抱着乐观的希望,并切记这个道理: 好人无论生前死后都不至于受亏,神总是关怀他。所以,我的遭遇绝非偶然,这对我明显得很,此刻死去,摆脱俗累,是较好的事。神没有朕兆阻止我,原因在此。我并不恨告我和投票判我死刑的人。然而他们不是存心加惠于我,只是想害我,因此他们堪得谴责。我却要重托他们一件事: 诸位,我子长大时,以我之道还治我子之身,如果发现他们注意钱财或其他东西先于德性,没有出息而自以为有出息,责备他们如我之责备你们,责备他们不注意所当注意的事、不成器而自以为成器。你们如果这样做,我父子算是得到了你们的公平待遇。
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严群译)
注释:
Prytaneum的译音。雅典的公共食堂,特为元老院的理事、外国使者和有功于国的人所设的。
【赏析】
苏格拉底的受审及其死亡是西方文明史上的重大事件。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法庭上受审,罪名一是不敬神,二是蛊惑青年。经过陪审团投票,多数人认为他有罪,最终被审判官判处死刑。苏格拉底认罪伏法,一个月后从容赴死。六年后,他的弟子柏拉图写下了这篇《申辩》,为的是洗刷老师的罪名,并抗议人们对苏格拉底的审判。大多数学者认为,虽然它并非历史实录,但也不是纯属虚构。柏拉图虽有可能将老师理想化,但事隔未久,当事人还能见证,他不能背离老师的精神和审判的实际情况,因而,这篇《申辩》是对苏格拉底思想与性格的值得信赖的再现。
苏格拉底并非必死无疑。事实上,在未审之前逃到境外,这是当时常见的做法。更何况,原告迈雷托士等人极恨苏格拉底,他们的指控确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大众和权贵对苏格拉底也早已不满了,著名的苏格拉底式提问让许多享有智慧名声的人出尽了洋相而怀恨在心。阿里斯托芬的《云》将苏格拉底塑造得丑陋可笑,正是大众情绪的反映。不仅如此,由于苏格拉底一向对雅典人引以为荣的民主政体大加批判,加上他的弟子例如亚西比德和克里底亚的政治行为对雅典造成了危害,种种因素的作用之下,这场将由民主投票决定结果的审判,对苏格拉底是极为不利的。苏格拉底可以不出现在法庭上,但他出现了。不仅出现了,还要借助这庄重的场合,把他的思想与为人向众人剖白,把申辩变成一场对公众的劝告与引导。
申辩从正名开始。苏格拉底说自己言语虽粗俗,却句句都是真,而原告的话虽娓娓动听,却句句都是假。希腊民族崇尚漂亮外表,苏格拉底其貌不扬,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于是苏格拉底故意进一步丑化自己,把自己的言辞弄得粗俗简陋,用意是刺激大众麻木的神经。他答驳原告,自己并非慢神,更没有引诱青年,他并非自然哲学家更非智者。此时苏格拉底态度轻蔑,口吻带有滑稽风格,因为原告实在不值得驳斥。他把重点放到了对自己神圣使命的阐释上来。原来,神说世上再没有比苏格拉底更为智慧的人,苏格拉底不信神谶,他要去寻访比自己更加智慧的人。他先访政客,再访诗人,继而访手工艺人,结果却得出同样的结论: 他们或是无知,或是所知莫过于他们自己,却以为一切都知。苏格拉底破除了政客和诗人的神话,还打击了手工艺人的骄傲。他不厌其烦地拷问世人,是在提醒他们,雅典正在失去其开放精神,人们自大自负实际上却故步自封,非常愚蠢。“你们专注于尽量积聚钱财、猎取荣誉,而不在意、不想到智慧、真理,和性灵的最高修养,你们不觉得惭愧吗?”
苏格拉底认为,既然神让自己来从事这项事业,那么他将万死不辞,绝不动摇。在法庭上,苏格拉底的表现丝毫不像一个被告,他始终理直气壮,坚信自己无罪。他不但不哀求乞怜,反而以居高临下的倨傲姿态来质问大众,质问陪审团,这不是冒着极大风险,在挑衅陪审团的情绪吗?他这巨大勇气从何而来呢?原来,苏格拉底以雅典的“马虻”自居,马虻虽丑陋不堪,但却是马必不可少的良伴,他认为自己是神送给本邦的礼物。正因为天降大任于他,而他又行事清白,坦坦荡荡,他才有勇气单枪匹马来到法庭,不带着妻儿朋友来哭泣求情,不做“不高尚、不正当、不虔敬”的事。
至此,苏格拉底的第一个阶段的申辩结束,陪审团开始投票,结果苏格拉底被判有罪。接下来,苏格拉底进入第二个阶段的申辩。
在这个阶段,苏格拉底彻底地激怒了大众,最终将自己置于死地。对于投票结果,苏格拉底并不惊讶,他惊讶的是反对票居然如此之少,也许他的充满正义的申辩打动了一部分人。现在罪名已经成立,按常理应该哀求申冤,但苏格拉底不但不屈服,反而显得更加强硬,他甚至以恩主自居,“雅典人啊,对此种人相宜的莫过于许他在普吕坦内安就餐。”苏格拉底认为自己按照功德,完全应该和雅典元老院的理事以及有功于国的人平起平坐。此举无疑极大地激怒了陪审团与审判官。苏格拉底既未在审判之前逃逸,又未在辩护的时候措辞稍软、说些悔改的话。还有,他假如能自认充分的罚款,他或许能逃过一劫。但是,苏格拉底只想交纳一个命那的金额,在希腊货币中,一个命那数目很小。他的弟子们认为不妥,于是提出担保三十个命那的金额,可惜为时已晚,大多数人已经认定他有罪。
审判官判处苏格拉底死刑。苏格拉底虽遭到荒谬的待遇,却令人敬仰地表现出对雅典法律绝对的服从。他认为,作为市民必须服从命令、服从法律,无权揭竿而起反对他的国家,哪怕遭受了极大的冤屈。苏格拉底至死也不愿离开他的国家,爱国等于爱法律,他宁愿遭受不义,也不能违背法律。在苏格拉底看来,公民和国家的关系好比订立了契约,既然享受过公民的权利,就当履行公民的义务,接受法律的判决。
接着,苏格拉底说出了他的临别赠言。苏格拉底谈起了对死亡的看法。他认为死亡虽是未知的,但未必是恐怖的。相反,到了彼界,他或许可以和真正高尚的人谈话,获得真正的正义和公平。在大难临头之际,苏格拉底不迁怒不怀恨,反而教导众人如何愉悦地面对死亡,以超然的境界去化解恐怖与哀伤,表现出巨大的道德力量。
处死苏格拉底的过程是合乎雅典法律的,而苏格拉底慷慨赴死的主要原因,恰恰也是为了维护法律这一世俗最高尺度的神圣性,这就是苏格拉底之死的荒谬性与悲剧性所在。黑格尔说:“在真正的悲剧性事件中,必须有两个合法的、伦理的力量互相冲突;苏格拉底的遭遇就是这样。他的遭遇并非只是他本人的浪漫遭遇,而是雅典的悲剧、希腊的悲剧,它只不过是借苏格拉底表现出来而已。”
罗素认为,苏格拉底之死,“仅次于基督之死”,由他的死亡引发了数千年而下的关于民主、关于法律、关于道德的讨论。苏格拉底杀身成仁,因坚持信念而走向了死亡,是他给人类上的伟大一课。
(颜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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