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德国小公国的落魄公主索菲亚由于政治的需要,被选为俄国王位继承人彼得大公的妻子。她忍辱负重,因时就势,收买亲信,终于登上王位,成为叶卡特琳娜二世。她一生经历了三位君主的死亡,一次宫廷政变,六次侵略战争,在国内击败了包括她的亲生儿子在内的一切反对力量,在国外击退土耳其、瑞典、法国等强敌,扩大了俄国的版图。她在位34年(1762—1796),大权独揽,文治武功,使俄罗斯帝国进入了“黄金时代”,被称为“贵族的女皇”。在宫廷内外风波险恶的权力斗争中,她个人的爱欲情仇和作为一位妻子与母亲的无奈及遗憾交织其间,其中充满着阴谋与爱情的故事。
【作品选录】
这位未婚妻尽管年轻,但颇有鉴别、判断事物的能力。彼得大公对她热烈欢迎,亲切接待,她对此当然深为感激,然而,她发现他的言谈幼稚,感情浮泛。他们的相会之所以使大公高兴,是因为他终于有了一位与他年龄相仿的谈话伙伴。叶卡特琳娜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道:“同他的短期相处中,我发觉而且懂得了他并不十分关注他将成为统治者的国家,他仍笃信路德教,他不喜欢周围的人,他还孩子气十足。”由于索菲亚在谈话时表现得既懂礼貌又感兴趣,因而赢得了他的信任,他坦率地对她说: 他觉得她作为亲戚颇为可亲,不过,他爱上了另一位姑娘,一个名叫洛普金娜的小姐。她母亲因犯有政治阴谋罪而被割去舌头,流放到西伯利亚去,小姐也因此而不幸地被赶出了宫廷。他还天真地说: 他本来很想娶那位姑娘,但是他只得娶她索菲亚,“因为他姨母愿意如此安排”。叶卡特琳娜后来写道:“当我听到他的这番话时,我脸上泛起了红晕,我感谢他这样过早地信任我。”“然而,在我内心深处,我对他的轻率直言和在很多事情上缺乏独立见解却深感惊讶。”她的命运已定。在爱情方面她不能期待会有任何出人意料的幸福了。对于这一点,她在动身去俄罗斯时已有所预感。她不是为了追求缱绻深情,而是为了完成其政治业绩,才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虽然她还未满十五周岁,但她没有跟随母亲在上层社交中卖弄风情,而是为着自己的远大前程暗中勤奋学习。她从一开始就懂得,为了取悦女皇,慑服达官显宦,赢得大小朝臣的同情,她必须变成一个如同诞生在这块土地上一样的俄罗斯人。正当她那位痴呆的表兄彼得大公由于经常模拟德国的那套做法而使他左右的官员感到不悦时,她却全神贯注地加速学习俄罗斯语言和东正教礼仪。西蒙·肖多斯基担任她的教义老师,他是一个精明、博学、思想开阔的牧师。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德语向索菲亚解释说: 东正教和路德教之间并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存在着重重隔阂,因此她的宗教皈依并不违反她向父亲所作的许诺。姑娘心中盼望的不正是被人说服吗?她想,当俄罗斯帝国把全部赌注都押在我的宗教皈依上时,上帝是不会责备我的。为了争取支持,她在给父亲的信中写道: 在这两个教派之间并不存在教义上的冲突。两者之间不同的只是“表面祭仪”。显然,这种“表面祭仪”以其东方特有的盛况使得索菲亚迷惑不解。她本是在严肃的路德教熏陶下长大的,而在这个金光灿灿的天地里,她看到的却是香火、圣像、蜡台、屈膝跪拜和神秘的圣歌,用她自己的说法,这都是臣服“粗野百姓”必不可少的排演。然而,重要的是要打开人们的心扉,而不是追求伴随宗教狂热而来的盛典。凯斯蒂昂—奥古斯特对女儿如此迅速的皈依感到惊讶,他还徒劳地写信告诫女儿说,她必须“严肃对待这一考验”。但她早已作出了自己的抉择。
她想使自己“俄罗斯化”的愿望十分强烈,因此她的俄语教师阿道都洛夫常对她的那股热情赞不绝口。她恳求他延长规定的学习时间。为了提高自己的语言水平,她深更半夜起床,穿着内衣,光着双脚,坐在笔记本前背诵词汇表。她因此着了凉。她母亲起先抱怨她太“娇气”,接着责令她在三宫六院面前不得流露出她身体不爽,因为这些人正想对大公未婚妻的健康吹毛求疵。她照办了,可是身上的烧有增无减,她终于昏倒在地。医生诊断为急性肺炎。公主的生命在危急中。反对法国的别斯杜捷夫派立即死灰复燃。假若索菲亚一旦病死,他们就会提出一个有利于奥地利—英国联盟的婚配对象。然而,女皇斩钉截铁地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对萨克森的公主她一概不予考虑。与此同时,布鲁默尔向拉谢塔迪交底说: 为了应付万一发生的令人不快的最坏局面,他已作好了必要的准备,即“一旦采尔布斯特的公主不能取胜”,就用普鲁士国王推荐的“姿色迷人”的达姆斯塔特的公主来试探大公的意愿。
就在人们张罗着为她找一个替身的时候,索菲亚躺在被窝里,时而冷得牙齿格格作响,时而烧得浑身虚汗直流,阵阵胸痛使她连声呻吟,此外,她还得忍受母亲和医生争执的尖叫声。因为医生主张给病人放血,而约翰娜坚决反对。她说,她的哥哥、女皇的未婚夫正是因为放血丧的命。于是,医生们决定将此事禀报伊丽莎白。她正在特罗依茨科耶修道院做祈祷。五天后,她带着她的宫廷总管莱斯托克回来了。她严词训斥约翰娜竟敢顶撞医嘱,并立即下令给病人放血。索菲亚一见鲜血从自己身上涌出,便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坐在女皇的怀里。尽管她极度虚弱,但心里仍估量着成败的可能性。一下子,她有了另一位母亲。此人正是俄罗斯的伊丽莎白!为了嘉奖她的勇气,伊丽莎白赠给她一条钻石项链和一副耳环。约翰娜估计这些礼品价值两万卢布。女皇由于急于看到索菲亚早日痊愈,下令医生接二连三地给病人放血。二十七天内放血超过了十六次。对此,约翰娜提出了抗议。女皇一怒之下把她关在套房里,不准外出。
这时,宫廷上下无人不知,公主是由于天天开夜车学俄语才染上了这场大病的。几天之内,她便赢得了那些厌恶彼得大公倾向德国的人的爱戴。母亲看到女儿的病情尚无好转,就想把一位路德教牧师请到她的床头来。索菲亚尽管被高烧、放血和禁食折磨得气息奄奄,仍在非凡意志的支撑下低声说:“何必呢?与其如此,还不如把西蒙·肖多斯基请来。我宁愿同他说话。”果然,西蒙·肖多斯基给大公的这位笃信路德教的温柔未婚妻带来了东正教的慰藉。伊丽莎白得悉此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索菲亚的这句话传遍了全城的每个角落。
一天晚上,格里戈利·奥尔洛夫陪他的“俘虏”施韦林到大公处赴宴,他在宫殿外站岗。这时,叶卡特琳娜刚刚同丈夫吵了几句,哭着冲向了窗户,想呼吸一下外边的空气,一低头,她发现了一个长着大天使一样脑袋的彪形大汉。他朝她投去了既恭敬又爱慕的目光。她顿时感到四肢娇慵,心中想的只是怎样同天公作美派来的这位安慰者建立联系。显然,他的门第不够显赫,不能和谢尔盖·萨尔蒂柯夫、斯塔尼斯劳斯·波尼亚托夫斯基,甚至扎哈尔·切尔内绍夫相提并论的,他很难跻身于宫廷内那些常和大公夫人聚会的人们之列。叶卡特琳娜非常清楚,如果冒险把这样一个声名狼藉,向女人大献殷勤的人接受为自己的亲近朋友,她的仇敌们必然会对她大肆诋毁。于是,她委托女友普拉斯科维亚·布鲁斯在“外边”为他们安排幽会,地点选在涅瓦河上一个叫做瓦西里·奥斯特洛夫的小岛上的一间小房子。初次接触,他们似乎就非常情投意合。真是不可思议,一个才思敏捷,酷爱孟德斯鸠和伏尔泰著作的贵妇人怎么会在同一个容貌虽出众但头脑简单的粗鲁军人交往中得到快乐呢?诚然,他不学无术。她三十岁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正是身体发育成熟的盛年,而他不过二十五岁。她从他身上显然领略不到通常同别人进行既温存又高雅的谈话时所感受的情趣。然而,他以温热的肉体和矫健的身腰迷住了她。单纯耽溺于肉欲之中的叶卡特琳娜贪婪地享受着格里戈利·奥尔洛夫的爱抚,而回到皇宫后,她立即提笔偷偷地给斯塔尼斯劳斯·波尼亚托夫斯基写充满蜜意柔情的信,唯有那位远在他乡难以慰藉的才华横溢的人才能理解她纤柔的心曲。呵!要是她能够把他们两个人都留在身边该有多好!还有另一个使她同英俊的格里戈利结合在一起的因素,那纯属政治上的考虑。在她看来,他和他的几个兄弟代表着俄罗斯军队。委身于这个情夫的怀抱,她就等于得到了禁卫军的支持。她怎能忘记,现任女皇不就是靠群情激昂的士兵的拥立才登上宝座的吗?人们甚至传说,她为了使禁卫军尽入彀中,曾设盛宴让士兵开怀痛饮!叶卡特琳娜还不至于那样做。不过,她很快就懂得了,与其争取一个卷进宫廷内勾心斗角漩流的高级指挥官的同情,还不如依靠那些忠诚的地道俄罗斯的下级军官。因此,她跟格里戈利·奥尔洛夫共枕席,既大大满足了自己的欲望,又为未来的宫廷政变创造了条件。在她的幽会中,一半是为了享乐,一半是出于政治上的盘算。至于格里戈利·奥尔洛夫,他恍如神游仙境。赫列娜·库拉金公主很快就被顶替了。诚然,叶卡特琳娜已不再有少女的娇羞,但她从即将登临的御座得到了一种神奇的光彩。她的地位使得她显得年轻,艳丽,撩人情欲。她从投靠德国的丈夫那儿蒙受到的侮辱使得任何情夫都感到责无旁贷地要保护她。她曾多次表示了对俄罗斯的热爱,对东正教的虔诚和对军队传统的尊重。整个奥尔洛夫家族都为他们之中有一个人得到她的青睐而洋洋自得。他们兄弟五个都时刻准备着为她仗剑效犬马之劳。在此期间,他们在军官当中为她大造舆论。
老三阿列克谢似乎比格里戈利更有决心要使大公夫人的仇敌陷入混乱。他没有哥哥那样英俊,绰号人称“刀疤脸”。在他脸上,从嘴角到耳根有一道伤痕,那是他在一次酒店决斗时挨了一剑留下的纪念。尽管如此,他还是步武堂堂。他一拳可以打死一头牛,虎背熊腰,同时又有智慧,玩世不恭,野心勃勃。他比格里戈利更坚强。不过,叶卡特琳娜总对这个人的暴躁脾气放心不下,他不过是个实干家,很少考虑政治。要想成功,她不仅需要依靠力量(奥尔洛夫兄弟、军队),而且需要借重智谋(宫廷里的各种同盟)。别斯杜捷夫的垮台使她遭到了惨重损失。这个老资格的政治家,谙熟国事,对她来说是一名足智多谋的高参。幸好枢密大臣的一位朋友仍受到女皇的恩宠,此人是尼基塔·帕尼。在政治上他是别斯杜捷夫的门生,他颇有文采,举止高雅,思想开通,嗜酒好色。十年前,别斯杜捷夫甚至曾想让他当伊丽莎白女皇的面首。但帕尼并没有在有利时机像一只得胜的公鸡进入女皇的卧室,而却倒在女皇卫生间的门边酣然入梦了。他先被派往哥本哈根,继而又到斯德哥尔摩执行外交使命,一七六○年,伊丽莎白把他召回圣彼得堡。年老失望的女皇几乎不再考虑让他来替代不知疲倦的伊凡·朱瓦洛夫。但她委任他为察列维支·保罗的太傅。叶卡特琳娜设法接近了帕尼。在某些政治问题上,他们的观点是一致的。他和她一样,不赞成大公的亲普鲁士倾向。他和她一样,主张在女皇驾崩以后必须废黜彼得。不过他想拥立小保罗为皇帝,而由她主持摄政委员会来辅弼。但是,她不明白,她自己正准备独揽大权,为什么还要让她的儿子称帝呢?
就在他们两人密谋的同时,沃伦佐夫家族的人们也在筹划着要拥立彼得为帝,一旦彼得登基,首先要立即解除同叶卡特琳娜的婚约,揭露小保罗为私生子,然后同他们的亲属,伊丽莎白·沃伦佐娃宫女正式完婚。大公也完全同意这一方案。他们的两条既定方针是: 第一,同普鲁士立即停战;第二,同情妇正式完婚。不言而喻,叶卡特琳娜和她的私生子应该先被撵走。他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叶卡特琳娜曾戏谑地称他那位驼背斜眼的情妇为“蓬巴杜”,现在她已经俨然摆出了一副合法妻子的神气。她甚至肆无忌惮地出入大公夫人的沙龙,好像这些房子、家具都是属于她的。有人预见到未来的变动而怂恿支持她。而彼得则自信终于因自己的优点而被她爱慕了,所以她虽然长相丑陋,举止粗俗,反而更使他珍惜她,非大力树她不可。而且,他越是感到在肉体上和利益上和她密不可分,就越是讨厌那个眼中钉,因为叶卡特琳娜的存在本身便构成他们幸福的障碍。
不过,要想甩掉叶卡特琳娜,他还得等到女皇驾崩。而伊丽莎白刚交五十岁,虽然体质衰弱,精力耗尽,却还执著于生活。她浑身虚胖,两腿浮肿,呼吸急促,但还不肯注意养生之道。如暴饮暴食,在圣像前祈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从前线送来的战报有时使她心绪不宁,她发誓要打赢这场战争,要忠于盟国。说罢,她却精神恍惚了,连签署一纸公文都做不到。大批重要的紧急公文堆积在她的案头。她浑身打着冷颤。年轻的面首虽然百般爱抚,也无法再让她的身体暖和过来。伊凡·朱瓦洛夫很清楚,作为一个拥有特权的面首来说,他的好景不会太长了。因此,他便开始另觅保护人。从前,他曾整过叶卡特琳娜,现在他又本能地、急切地追逐起她来了。显然,从女皇的龙床转移到大公夫人的凤榻,他并没有吃亏,如此美事,他何乐而不为?但他和沃伦佐夫家族持截然相反的观点,他认为,在女皇驾崩以后,这位少妇即使自己不当女皇,至少也是摄政。而且这个局面会维持很长一段时期,因为小保罗现在才六岁。由于其本性决定,伊凡·朱瓦洛夫总是要攀龙附凤的。叶卡特琳娜看透了他的鬼心思,于是便逢场作戏,不使他失望。有了奥尔洛夫兄弟和帕尼,再加上这样一个同盟者,就更加强了她同大公争夺皇位时的地位。
虽然叶卡特琳娜在宫廷里从风韵上难领群芳,但在知识渊博、谈吐风趣方面却无出其右。英国新任大使白金汉勋爵说,在才智方面她与她的同胞之间可以说云泥殊路。他在写给圣-詹姆斯宫廷的报告中说:“女皇天资英迈,知识渊雅,勤奋好学,超过这个国家里的任何人。”
勤政之余,叶卡特琳娜以同外国名流交往作为一种消遣。她很快懂得,如果她想使自己的声望超越俄罗斯国界,就必须在欧洲文坛中寻找一些宣传者。因此,政变后才九天,她便邀请狄德罗到圣彼得堡来继续印刷他的百科全书,因为在法国他的前七卷百科全书虽已顺利地出版,但最近法国下达了不许他继续出版的禁令。俄国大使戈利津和朱瓦洛夫伯爵一再敦促,但狄德罗却谢绝了,托词说,后续各卷百科全书可望在纳沙特尔出版。实际上,他根本不想把他本人和他的著作托付给一个以相当可疑方式刚登基不久的任性的女皇。达兰贝尔的情况也是如此。叶卡特琳娜曾答应给他两万卢布的薪俸、一座皇宫和大使头衔,请他到俄罗斯来继续完成他的百科全书的编撰,并给保罗大公讲授科学、文学和哲学。他也婉言谢绝了。他在致伏尔泰的信中透露了不肯去的真正原因。在提及那个把彼得三世死因归于因痔疮引起的肠绞痛的文告时,他写道:“我的痔疮经常发作,在那个国家(俄罗斯)里,这可是一种重病,我宁肯屁股有病痛,但安全有保障。”
虽然两个法国人的拒绝使叶卡特琳娜受到了伤害,但她却更友好地欢迎了一个叫皮克特的日内瓦人的来访,他是受伏尔泰之托而来的。费尔尼的老哲学家是叶卡特琳娜“思想上的老师”。他在她政变的前夕刚出版了《俄国史》的前两卷,在书中着意颂扬了彼得大帝的天才。此外,据说他非常关注这位女皇在政治舞台上的首次演出,因为她保护艺术,还想在她的国家里印刷百科全书。当身材魁梧的皮克特把伏尔泰献给叶卡特琳娜的一首诗呈给她时,她简直难以掩饰内心的激动。难道这张纸上那行文规则的诗真是出自这位前无古人的伟大作家之手吗?她读着,心里充满如醉如痴的幸福之感:
呵!上帝!还给我吧,
您何必夺我视听,
因为我也即刻同行!
呵!叶卡特琳娜!
能目睹您的丰功盛烈,
聆听您的谆谆教诲者,
他才是三生有幸!
受人爱戴,又为人君上,
唯您能独擅此雄才!
尤其是前一个特点,
更使我衷心崇拜!
您的睿智,
使圣贤也惊诧感慨,
圣贤得识您后,
也甘把下风拜!
皮克特刚辞别离去,叶卡特琳娜就立即提笔写了回信:
“因为急于拜读您的颂诗,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一群鸣冤叫屈者。这样一来,我延误了许多人的前途。对此,我毫无悔意。在我的帝国里没有决疑者,再说,到目前为止,我对此并不感到惋惜。但是,意识到自己应尽的义务,我觉得只能顺应现实,提笔向伏尔泰先生写信,郑重请求您今后不要在我还不值得颂扬时就颂扬我,除此别无良策。因为这同时关系到我们两个人的声誉。您也许说,要使自己值得颂扬,这完全取决于我。但实际上,在幅员辽阔的俄罗斯,一年只不过是一天,正如在上帝眼里一千年是一天一样。这就是我至今尚未完成我本来应该做的德政的原因……今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遗憾的是,我从未作过诗。因此我只好以散文来奉和您的诗了。不过我可以告诉您,自从一七四六年我能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以来,您的著作是我最好的师友。在那以前,我读的只是小说。由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您的著作。从那以后,我不断地读您的著作,再不想看别人的了,别人的书同您的比起来不仅逊色许多,而且对人启迪不大。但是,到哪里去找您的书呢?”
这封信在他们之间建立起持续了十五年的通讯联系,直到伏尔泰逝世为止。叶卡特琳娜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伏尔泰是她找到的一位理想的歌功颂德者。几个月之后,她竟成了他眼中“无与伦比的人”、“北方上空一颗最璀璨的星”、“他心中理想的君主”。他自告奋勇用一些夸饰的词句来恭维她的一些并不高明的决策。他在回信中对她说,她的诗和散文是“后无来者的佳作。”他说,他生为叶卡特琳娜的人,死为叶卡特琳娜的鬼;他找到了“崇拜和敬慕”的偶像;说她应该把他看作“一个瑞士老人”,“一个半是法国人、半是瑞士人的孤独老者”,“阿尔卑斯老人”和“俄罗斯的费尔尼老人”。叶卡特琳娜依靠他,在欧洲的心脏开办了一家广告社,该广告社的某些宣传口号在沙龙之间到处流传。
她在整顿国家内部事务的同时,并没有忽视西方世界的动荡。在波兰,奥古斯特三世的生命已经朝不虑夕。斯塔尼斯劳斯·波尼亚托夫斯基在暗中驯顺地等待着“他的”女皇做出决定。为了谨慎,叶卡特琳娜沿波兰边界集结了十万大军,另外还有五万人的预备队。但柏林和维也纳会持什么态度呢?凡尔赛和伦敦又会怎样呢?她清楚,在这场赌博中,她同那些不露底牌的对手们将有一番艰苦的较量。波兰是一个在趾高气扬的贵族统治下的混乱、原始的国家。几家大贵族统治着那些理论上享有自由,而实际上类似奴隶社会的奴隶的可怜的农民。天主教会势力强大。这个奇特的民族由议会领导,议会推选国王。议会拥有“自由否决权”,一个议员反对便可否定整个决议。但是,如果被击败的一方想要把己方的意志强加于对方时,这些持同一观点的议员们就以他们的私人卫队结成一个“同盟”,一俟“同盟”羽毛丰满时,就可以最终战胜合法的反对派。因此,在波兰几个大家族互争雄长,使得国家处于一种无政府状态,叶卡特琳娜认为这种局面对她“有利”。腓特烈二世不久前向她传话说,他可以听任她自由安排波兰的王位继承人,条件是她对邻国事务的干涉不致引起一场新的战争。她回复说:“我尽量静悄悄地树起一位国王。”她暗中继续在波兰最有影响的达官显宦中收买同盟者,笼络人心。
一天晚上,正当她同几个亲信漫不经心地闲聊时,格里戈利·奥尔洛夫走过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条使她震惊的消息。一个信使刚来到说: 波兰国王在德累斯顿驾崩。她把客人都打发走,独自躲进办公室里开始考虑对策。午夜时分,她又收到第二个信使带来的消息: 腓特烈二世对波兰事态极为关注,从柏林询问叶卡特琳娜打算采取什么行动。显然,应该把斯塔尼斯劳斯·波尼亚托夫斯基扶上王位!他钟情于叶卡特琳娜,因而会是一位温顺的君主。但要法国和奥地利不摘武装干涉才行!叶卡特琳娜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反对派阵营的反应。但是,尽管布雷德依在他的报告中一再提到女皇“野心叵测”,凡尔赛政府却迟疑不决。维也纳政府则被集结起来的俄国大军吓住了。叶卡特琳娜很快就明白了: 她伪装的一决雌雄的架势已经把对手们唬住了。她以迅捷的动作伸手拿回了押在赌桌上的赌注。一七六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波兰议会选举斯塔尼斯劳斯·波尼亚托夫斯基为帝,改名为斯塔尼斯劳斯—奥古斯特。他刚登上王位就不得不结成反土耳其的波俄联盟,修改边界时向俄罗斯让步,并允许东正教徒出任公职。这等于牺牲了这个骄傲民族的独立。波兰已被俄罗斯拴住了,只能随时准备被瓜分。这是叶卡特琳娜在国际上取得的第一个胜利。
能同她争夺帝位的两个主要敌手被排除以后,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 她的亲儿子、帝位继承人保罗大公。在彼得三世和伊凡六世都被暗杀掉以后,女皇的仇敌们的希望所在不正是这个十岁的孩子吗?当然,对她来说,还谈不上要连他也剪除掉。她按照自己的方式喜爱他,当他稍有不适时,她确实惊恐不安。不过,在作为他的母亲之前,她首先是一位女皇。对她来说,生存的意义就是南面称孤。有她一天,别人休想君临俄国。保罗必须在她的荫庇下成为一个学识渊博而又温顺听话的人。只作为可能的继承人,切忌成为变相的竞争者。虽然她日理万机,但还是每天都抽空来到他身边,俯身看着他做游戏,监督检查他读书,力图让他变得驯顺听话。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因为小家伙容易激动,身体孱弱,乖戾、暴躁,还常抽风。他对母亲说,他妒忌格里戈利·奥尔洛夫。她开导了他一番。他常暗中为自己长得丑陋而自惭形秽。如果说,以前,他那满头金发,微翘的小鼻子和红润的面孔还惹人喜爱的话,现在却完全变得吓人了: 塌鼻梁,厚嘴唇。莫非他像彼得三世?但他又不是他的儿子。叶卡特琳娜开始担心未来。因为保罗现在就已经向他左右的侍从打听父亲的死因,了解自己有无继位的可能。贝朗热从保罗的侍从处获悉这些谈话内容以后,向普拉兰大公写道:“这位年轻的亲王(保罗)表现出了一种危险的、不吉利的情绪。众所周知,他母亲并不喜欢他,自从登基以后,她几乎毫无顾忌地流露出她对他的疏远……不久前,他还询问为什么要害死他的父亲,为什么要把照理本应给予他的皇冠给了他母亲。他还说,一旦长大成人,他一定要把这一切弄个水落石出。大人,大家都在想,这孩子经常讲这类的话,难免会传到女皇耳朵里去。不过,谁都敢肯定,她对此已采取了一切可能的防范措施。”
(冯志军译)
注释:
蓬巴杜是法王路易十五的宠妃。
【赏析】
“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伟大的历史人物更容易引起争议,传主叶卡特琳娜二世作为沙俄继彼得大帝之后又一位威震世界的巨人,被不同时代、不同国家的人们以各自的方式解读、传说,让人真假难辨。而《风流女皇——叶卡特琳娜二世》则在种种关于女皇的传记中脱颖而出,被法国著名的《读书》杂志选为49部理想的“历史名人传”之一。传记作家特罗亚根据叶卡特琳娜的回忆录和书信、当时各国驻俄国使节的报告和信件等大量史料,以自然真实的创作态度和栩栩如生的传记小说笔法对主人公的一生作了传奇性的描述,将一个有血有肉、相貌鲜活、性格丰满的女皇呈现在了读者面前。
在特罗亚的笔下,叶卡特琳娜首先是一位不逊于任何男性的杰出帝王,具有一切优秀领袖人物所共有的性格特征。她从小野心勃勃,性格坚强高傲,15岁时就在日记中写道:“迟早我要达到目的,我要做俄罗斯的女皇。”为了实现野心,她勤奋学习,意志顽强。成为俄罗斯大公夫人以后,她能审时度势、抱朴守拙,改信东正教,尊重俄罗斯民族传统,努力把自己变成一个正统的俄罗斯人,以求得同情与信任,同时历练自己才能。在叙述叶卡特琳娜获取王位过程中,特罗亚采用了对比手法。叶卡特琳娜的丈夫彼得三世相貌丑陋、发育不全、思维迟钝、性情乖张、昏庸无能、难堪大任,因此,叶卡特琳娜与其说是阴谋篡权,不如说是应运而生,是俄罗斯在特定历史时期所能选择的最合适君王。即位后,叶卡特琳娜励精图治、奋发图强,国内改革时弊,镇压农奴起义,兴办科学,加强中央集权;国外开疆扩土,纵横捭阖,强盛一时,震撼整个欧洲。叶卡特琳娜二世书写了俄罗斯民族历史上一段不朽的传说。
特罗亚站在历史的高度对这位女王作出了评价。她继承了彼得大帝的传统,使俄国封建社会进一步秩序化,但她取得的成就又是用铁的手段使俄罗斯作出重大牺牲的结果。她深受法国启蒙学说影响,标榜自由平等,但又认为俄罗斯的现实使其不能放下手中的鞭子,是农奴主贵族利益最坚定的捍卫者。叶卡特琳娜是个“光明中的鬼怪,昼出的精灵”,特罗亚以浓墨重彩塑造出叶卡特琳娜性格的两重性。
特罗亚对叶卡特林娜一生立体式的全景描述,也为我们思考其作为一个“人”的命运提供了空间。叶卡特林娜是一位杰出的君主,但却不是一位成功和幸福的女人。她出身没落的贵族家庭,童年时就耳濡目染贵族生活的世态炎凉,权力欲膨胀,野心勃勃。她不断培养彰显着一种男权式阳性性格,坚强、残忍、暴虐、冷酷无情,压抑甚至鄙视自己的女性性格特征。“这位德国的小公主在变成俄罗斯女皇以后,不仅改变了祖国,而且改变了性别。她经历了双重的出境。每当想到女人时,她并不认为自己是属于这种在她看来软弱、轻狂、多愁善感的人们之列。只是她的身体器官有时感到同她的姐妹们一样的需求和冲动。但在气质上,她是一个斩将夺旗的男子汉。” 少女时期,叶卡特琳娜被伊丽莎白女皇选为彼得三世的妻子,完全是被当作生育工具,孩子刚出生就被伊丽莎白女皇抱走单独抚养,不允许母子见面。叶卡特琳娜也从未对孩子体现过母爱,儿子保罗视叶卡特琳娜为杀父凶手,母子关系极其紧张。君临天下的叶卡特琳娜奢侈放荡,情夫面首无数,而其闺房秘闻历来为人们津津乐道。无上的权力为其满足欲望大开方便之门,以荣华富贵为诱饵,其身边从不缺乏美男子,各式人物逐臭而来,她被称作“风流女皇”。
但特罗亚并没有简单孤立地对叶卡特琳娜做粗暴的道德批判,他以当时整个俄罗斯贵族荒淫奢华的生活风尚为叶卡捷琳娜开脱,从欲望的本性解释了叶卡捷琳娜的荒唐,甚至对这个没有爱情的女人抱有几分同情。叶卡捷琳娜与丈夫形同末路,互相充满憎恨与厌恶,毫无感情可言。她身边的那些情夫面首,无不另有所图。到晚年时,这个又矮又胖、人老珠黄、牙齿脱落、年龄上足可以作其情夫祖母的老女人只能戴上“玫瑰色的眼罩”,沉溺于想象的爱情中,假装一个妙龄少女的天真烂漫,在虚幻的放纵中聊以自慰。叶卡捷琳娜越是在情欲上肆无忌惮,就越是感受到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当她把自己的一生与权力、政治捆绑在一起而获得无上荣光之际,自己也成了权力、政治的牺牲品,倍感落寞凄凉。
历史难以复原,我们只能散乱地见到些秦砖汉瓦,依稀听得出鼓击钟鸣。但如果以民族的文化心理为切入口和立足点,一个个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就有可能重新变得鲜活起来。特罗亚的俄裔身份和信仰东正教的背景使其在准确把握俄罗斯民族阴晦、深沉的心理及性格特征方面驾轻就熟,而适时插入叶卡特琳娜的回忆录与书信,则让读者有了一种与女皇“零距离”接触的身临其境之感。特罗亚深受自然主义的影响,其传记人物像小说人物一样,有自身的独立性。同时他的客观性叙述又颇有中国“春秋笔法”之妙,于是读者在品位趣味历史的同时又体验了智慧的愉悦与满足。
(郑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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