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旅行推销员马弟雅思去他童年生活过的海岛推销手表。上岛后,马弟雅思租了一辆自行车,买了一包香烟和一袋糖果去了他在上船前结识的一个水手的姐姐家。他看到镜框里有一张照片很像自己少年时的女友维奥莱,那是这家13岁的小女雅克莲,但一家人都恶毒地咒骂小女孩行为不端,是坏孩子。雅克莲不在家,早上她把羊群赶到悬崖的边沿放牧去了。马弟雅思向悬崖走去。中午时分,雅克莲失踪了。马弟雅思的手表没卖完,想回去却误了班船。他只好租房子住下来。第二天,渔民发现失踪的雅克莲的尸体躺在海草上,赤身裸体,头部和四肢都有伤痕,不像是淹死的。马弟雅思去旧相识马力克家,听到一家人吵闹,马力克认定自己的儿子、雅克莲的男朋友于连是杀人凶手。于连一声不吭,只注视马弟雅思。后来,马弟雅思又返回悬崖处。当他把雅克莲的毛线衣扔往大海时,于连出现了。于连指出: 毛线衣是雅克莲的,并同时向马弟雅思出示了一个烟头、两张糖纸、一段绳子,共三件罪证。毫无疑问,于连目睹了马弟雅思作案的全部经过,但他却没有告发推销员。马弟雅思在推销了两天手表后回大陆去了。
【作品选录】
他经常听到人们向他说起这件事: 二十五年前或者三十年前,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有一只很大的硬纸盒子,原来是装鞋子的,他却用来收藏他所搜集的一股股小绳子。他并不是任何小绳子都收藏: 质量低劣的他不要,用得太旧、走了样或者脱了线的不要;太短而又派不了什么用途的也不要。
他面前的这股小绳子一定符合他的需要。这是一条很好的小麻绳,一点儿没毛病,被人小心地卷成8字形,在打结的地方还密密地绕了几圈。它一定很长: 起码有一公尺,甚至两公尺。一定是什么人把它卷起来留待将来使用,或者准备收藏,后来不小心遗落在那里的。
马弟雅思弯下身去捡绳子。当他直起腰来的时候,他发觉右边离他没几步路的地方,有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在严肃地注视着他;她的两只大眼睛安静地望着他。他微微地笑了笑,可是她并没有用笑容来回报他;过了几秒钟,他才看见她的眼珠转向他的胸前,望着他拿在手中的这根绳子。他更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股小绳子,并没有感到失望。这真是件很好的收获: 绳子光亮而不过度,绞得精细而整齐,显然十分结实。
一刹那间,他似乎认出了这根小绳子原是他自己在很久以前遗失的东西。过去一定有过那么一根一模一样的小绳子曾经在他的心目中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是不是和别的小绳子一起藏在鞋盒里的那一根呢?他的回忆马上转向一片阴沉沉的雨天景色,而小绳子在那种景况下是无关紧要的。
这根小绳子,他本来只要放进衣袋就行了。可是他刚一移动臂膀,就停住了这个动作,察看着自己的手,臂膀仍然犹豫不决地半屈着。他看见自己的指甲太长,这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他还发现指甲长得过分尖,当然这并不是他削成这种样子的。
女孩子始终朝他这边望着。可是很难断定她究竟是望着他,还是望着他背后的什么东西,或者根本就什么东西也没有望;她的眼睛似乎睁得太大,以至于不可能集中在一件孤立的物体上,除非这件物体的体积非常庞大。她一定是在凝视着大海。
马弟雅思放下臂膀。发动机突然停了。轮船的震动霎时停止,轮船开行以来一直伴随着它前进的那种闹声也就同时消失了。全体乘客都保持沉默,动也不动,互相挨肩接踵地站在拥挤不堪的舱旁走道的入口上;他们马上就要从这里下船。他们作好下船准备已经好一会儿,大多数人手里都提着行李。大家的脸都转向左边,眼睛盯着防波堤的堤面;堤面上有二十个人左右挤在一起,同样地沉默、一动不动,正在打量着小轮船的乘客,找寻熟悉的面孔。岸上的人的表情和船上的人一样: 紧张,几乎带点焦急,僵直和出奇地没有表情。
轮船向前淌去,只听见船身淌过时海水裂开、向船身两侧流去的声音。一只灰色的海鸥从船后飞来,速度稍稍超过船速;它在防波堤前面慢慢越过左舷,动也不动似的滑翔着,飞行高度和船桥一样高;它把头侧向一边,用一只眼睛向下窥探——一只浑圆的、毫无表情的、没有感觉的眼睛。
电铃发出一下响声,机器又开动起来。轮船转了一个弧形的弯,慢慢地靠近码头。从另一边船舷上,可以望见岸上的景物迅速地展现: 首先是有黑白横条的、肥矮的灯塔,然后是半坍毁的要塞碉堡,蓄水船坞的水闸,堤岸上的一排排房屋。
“今天,船准时了。”一个人说。另一个人纠正:“差不多准时。”也许先后说话的是同一个人。
马弟雅思看了看手表。渡海时间恰好三小时。电铃又响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一次。一只灰色的海鸥,和第一只一模一样,向着同一方向,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沿着同样的一条横弹道线飞翔;它的头有点侧,它的喙倾斜着、指向地面,眼睛凝视不动。
轮船似乎不再向任何方向前进。可是船尾传来水流被螺旋桨猛烈搅动的声音。离船已经很近的防波堤,比甲板高出几公尺;现在一定是退潮的时候。轮船即将停泊的那个码头露出了下半截,这部分的桥面比较平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绿色的苔藓。只要注意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近轮船。
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是一个倾斜的梯形物,由两个垂直的平面交切成锐角: 一个平面是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堤壁的末端和码头接连;另一个平面是通到防波堤上的斜桥桥面。斜桥在防波堤上由一条横线接连起来,直通码头。
由于透视的效果,码头看起来比实际距离要远些。它以自己为中心,沿着那条主线两旁伸出一束平行线,明显地勾划出一系列的矩形平面;在晨光的照耀下,这一块块矩形平面更显得清楚明晰。横的平面和直的平面互相间隔着: 一块横的矩形平面是堤上围墙的墙顶,围墙建筑在防波堤临海的一边,保护着堤面的走道;另一块直的是围墙的内壁;又一块横的是堤面的走道;再一块直的是没有遮护、径直插入港内水面的堤壁。两块直的平面笼罩在阴暗中;两块横的平面则被阳光照得闪亮——那就是全部围墙的墙顶和大部分堤面走道,只有走道上被围墙投影遮没了的那一条狭长地带是阴暗的。照理,在港内的水上还应该看得见全部建筑物的倒影,而且按照平行线的排列顺序来说,水面上还应该看得见通到码头去的笔直的堤壁的倒影。
到了防波堤的末端,建筑就复杂化起来;堤面分成两部分: 近围墙一边是一条通向信号台的小路,另一部分就是插入水面的斜桥。引人注目的就是从侧面望见的这个斜桥的倾斜长方形。旁边堤壁的影子把斜桥桥面按对角线切成两半,清楚明白地呈现出一个阴暗的三角形和一个明亮的三角形。
其余的平面是混浊不清的。由于港内的水不够平静,不可能看清楚防波堤的倒影。同样,防波堤的暗影在水面上只构成很不明确的一条长带,不断地被起伏的水面打乱。堤面走道上围墙的倒影也逐渐和围墙的墙身连成一片。此外,走道和围墙上堆满了在太阳底下晒干的渔网、空箱子和高大的柳条篮子——那是些捕大虾和龙虾的篓子,采牡蛎的筐筐,捕蟹的笼子。奔过来接船的人群,就在这些杂物堆中费劲地绕着路走。
行驶在退潮的水面上的轮船,船身的位置是那么低,因此从甲板上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防波堤的笔直的堤壁。堤壁的上下两条横线形成透视线,一直通到码头,到了信号台前不远的地方,堤壁被停泊轮船的斜桥切断。斜桥是倾斜的,下半段的桥面比较光滑,被水浸成褐色,一半布满了绿色的苔藓。轮船和斜桥的距离始终是那么远,仿佛轮船完全停止了前进似的。
可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看出这个石块砌成的坡岸正在不知不觉地靠近来。
早晨的太阳像通常一样有点朦胧,几乎叫人分辨不出暗影——可是阳光仍然明亮得能够把这个斜桥分成对称的两半,一半比较阴暗,另一半比较明亮,形成一个尖嘴直指着斜桥的下端,水在那里沿着斜坡升上来,在海藻中间拍击着。
小轮船逐渐挪近这个从阴影中浮现出来的三角形石坡;轮船的动作本身也是侧斜的,而且缓慢得愈来愈接近于完全停顿。
海水在斜桥的凹角里均衡地、有节奏地涨落着,虽然涨落的幅度和节奏有轻微的变化;肉眼可以看得出这些变化,但总不超过十公分和二三秒钟。在斜桥的下端,大簇的绿色海藻随着海水的涨落,时而隐没,时而露出水面。不时有一个较强的回头浪打乱了海水有节奏的摇晃: 两股水撞在一起,发出一下清脆的打击声,迸出的水花溅射到堤壁上较高的地方。这种回头浪的间隔距离显然是固定的,虽然间歇的时间有长有短。
轮船继续挪动,船边和斜桥的边平行;只要轮船继续沿着防波堤前进——或者假定它在继续前进——船和斜桥间还存在着的那段距离就会逐渐缩小。马弟雅思在设法找寻一个标记。在斜桥的凹角里,海水一涨一落地冲击着褐色的石头堤壁。这里离海岸已相当远,水面上再也看不见那些把港口弄得脏兮兮的零碎漂流物。斜桥脚下随着海浪时沉时现的那些海藻——鲜洁而又光亮,像从海底里捞起来的一样;它们大概从来不曾在水面上露出过很久时间的。每一个小小的波浪冲上来的时候都要带上来一些松散的海藻,马上又把它们带着后退,使得它们的纠缠在一起的带状根茎软绵绵地平摊在湿淋淋的石头上,顺着斜坡的方向躺着。不时有一个较强的浪头冲得高些,退下去时把一小潭闪着亮光的水遗留在石块的缝隙中,把天空反映出来,可是只经过短短的几秒钟就干涸了。
马弟雅思终于在斜桥背后的笔直的堤壁上找到了一个8字形符号;这符号刻得相当明确,可以用作标记。符号的位置恰好在他的对面,换句话说,再过去四五公尺就是那斜桥从堤壁那儿突出的所在,这标记就在那个所在的左面。一个浪潮涌来,把标记淹没了。他尽力不挪动眼睛,继续盯着标记原来的位置。三秒钟以后,他又看见了那个位置,可是他不能肯定他正在望着的就是那个标记: 石头上还有别的凹凸的地方,样子看来完全像——也并不更像——他记忆中的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小圆圈。
什么东西跌了下来浮在水面上,是从防波堤上扔下来的——是一个纸团,颜色和普通香烟壳子的颜色相同。在斜桥的凹角里,水涌了上来,恰好撞着从斜桥上冲下来的一个较猛的回头浪。这个定期的冲击恰好发生在漂浮着蓝色纸团的地方,纸团在冲击声中被水淹没了;几滴水花溅射到陡削的堤壁上,同时一个猛烈的激浪再一次淹没了那簇海藻,还继续冲上去,一直淹没了石块间的缝隙。
浪头马上退走;柔软的海藻平摊在被水打湿的石头上,一簇簇地朝着斜坡的方向并排躺着。在那个明亮的三角形里,小潭的水反映着天空。
那潭水还没有完全流光以前,水面的亮光突然昏暗起来,仿佛被一只大鸟飞过遮没似的。马弟雅思抬头仰望。一只冷酷的灰色海鸥从后面飞来,用同样缓慢的速度,又一次沿着横弹道线飞翔;两只翅膀动也不动,向两边展开,构成两个弧形,两个翅尖稍微下垂,头向右边倾侧,用一只浑圆的眼睛观察着水面——不是水面就是那条轮船,或者什么都不是。
那潭水如果是被一只海鸥的投影遮没的话,从它们双方的位置看来,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
在那个明亮的三角形里,石块之间的缝隙已经干了。波浪在斜桥的最下端涌上来,把海藻冲得向上翻倒。左边离开四五公尺的地方,马弟雅思看见了那个刻成8字形的标记。
那是一个横8字: 两个圆圈大小相等,直径稍稍小于十公分,两圆相切。在8字的中心,有一个微红色的瘤状物,长满了铁锈,很像以前在这里钉过一颗铁钉似的。过去可能有一颗螺旋钉扣着一只铁环,和堤壁垂直,退潮时浪头把铁环冲击得随意向左右摆动,日久天长,就在两边留下两个圆圈。这只铁环那时候一定是用来拴住缆索,让船只在码头前面停泊的。
可是铁环的位置太低,几乎经常被水淹没——有时甚至在水下几公尺。而且铁环的直径不大,和通常使用的缆索大小不相称,甚至小渔船的缆索也不行,看来只能用来拴住一些较粗的小绳子。马弟雅思把视线转了九十度角,望了望挤在一起的旅客,然后低下头来凝视甲板。人们经常告诉他这件事: 一个下雨天,父母把他独个儿留在屋子里,他没有动手做第二天要交的算术作业,却花了整个下午坐在屋后的窗户前面,画一只栖息在花园栅栏的一根木桩上的海鸥。
那是一个下雨天——表面上和别的下雨天没有什么两样。他对着窗户坐着,靠着那张嵌进窗台里的沉重的桌子,拿了两本很厚的书垫在椅子上,为了用起笔来方便点。房间里无疑十分阴暗,大概只有桌面承受了足够的外来光线,使得上了蜡的橡木桌面闪耀发亮——可是也几乎没有发出什么亮光。练习簿里的一页白纸就是唯一的真正明亮的白点,也许还有孩子的脸——更严格点说,还有他的一双手。他坐在两本字典上面——大概已经坐了几个钟头。他的图画差不多完成了。
房间里很阴暗。外边下着雨。那只肥大的海鸥动也不动地栖息在木桩上。他没有看见它飞来。他也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起就栖息在那里。通常海鸥是不会飞得这么靠近房屋的,即使在最坏的天气也不会,虽然花园和海之间只隔着一片三百公尺的光秃秃的旷野。这片旷野高低起伏,通向海岸的一个凹口,凹口左边就是悬崖的崖脚。花园也无非是一块方形的荒地,每年在这里种些土豆,为了防止羊群闯进来,才用木桩钉上铁丝围起来。木桩过分粗大,毫无必要,说明原来不是派这种用途的。植在中央小径尽头的那根木桩比其余的木桩更粗大,它所支持的那扇格子门却是轻便的。这根圆柱形木桩是一株松树树干,树皮还没削干净,它那离地有一公尺半的顶端差不多是平坦的,正是海鸥最理想的栖息之所。海鸥露出侧面,头顺着栅栏的方向,一只眼望着海,另一只望着屋子。
在栅栏和房屋之间的这块方形园地,每年到这时期就看不见绿草;地上一大片像地毡似的枯死的植物,几天以来浸在雨水里腐烂,少数晚秋的莠草还从这片地毡里钻出来。
这天天气很宁静,没有一丝儿风。连绵不绝的、毫不猛烈的细雨即使遮断了地平线,但在较近的距离之内,却不足以使人视线模糊。恰恰相反,简直可以说,经过洗涤的空气给距离最近的物体带来了好处: 使它们增添了一层光辉——对于浅颜色的物体,例如海鸥,就尤其是这样。他不仅画出了海鸥的身体轮廓,合拢着的灰色翅膀,唯一的一只脚(这只脚恰好遮没了另一只),白色的头和浑圆的眼睛,而且描出了它的上下喙合拢在一起的那道曲线,向下弯的喙尖,尾巴和翼端的一片片羽毛,甚至整条腿上彼此交叠在一起的鳞片。
他的画画在一张十分平滑的纸上;用的是一根硬铅心铅笔,削得很尖。他画的时候虽然下笔很轻,免得在下面几页上留下笔痕,但他勾出的线条却是清晰而墨黑的;由于他特别小心要把海鸥忠实地描绘下来,因此根本不需要揩拭。他的脑袋俯下来,对着那幅画,两条前臂搁在橡木桌子上,两条腿悬空吊着,他开始觉得在这个不太舒服的座位上坐得太久,疲劳了。可是他不想动。
在他背后,整个屋子是空洞和黑暗的。前面临街的几间房间,除了早晨有阳光照耀以外,比别的房间更阴暗。他坐下来绘画的这一间,只有一个窗户让光线射进来;这窗户是一个方形的小窗,深深地嵌在厚厚的墙壁里。墙上糊壁纸的颜色十分幽暗,家具高大而笨重,全是深色的木头制成的,一件件地紧挤在一起。房间里起码有三只庞大的衣柜,其中两只并排放在一起,面对着通向走廊的那扇门。在第三个衣柜的最下面一格的右边角落里,放着他收藏小绳子的鞋盒。
斜桥凹角里的海水时涨时落。那个蓝色的纸团,很快就完全湿透,已经半展开着,正在水面下几公分的两个水波之间游泳着。现在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它是个普通的香烟盒子。它随着海水的波动时而上升、时而下落,可是始终在同一条垂直线上——既不靠近也不离开那个堤壁,既不移向左方也不移向右方。对马弟雅思来说,它的位置是容易确定的,因为他望过去,恰好和刻在石头上的那个8字形标记处在同一方向。
他证实了这一点以后,又在离开这个标记一公尺左右而高度相同的地方,发现了第二个横8字形状——也是并排的两个圆圈,中间也有微红色的瘤状物,很像是一根铁钉的残余。那么,原来装在那里的应该是两个铁环。一个浪头打过来,靠近斜桥的那个横8字马上消失了;接着另一个也被水淹没。
水退到笔直的堤壁上,又涌过来,正好和斜桥上冲过来的一个回头浪相撞,激起了一股圆锥形的水柱,响起了一下拍打声,几滴水珠向四面落下来,然后一切复归原状。马弟雅思用眼睛找寻那只漂浮在水上的香烟盒子——再也说不准它会在什么地方浮起来了。他面对窗口坐在那张嵌进凹窗口的沉重的桌子座位上。
窗户差不多是方形的——宽一公尺,高度也相仿;装着四块一样的玻璃,没有窗帘,也没有挡风布。天下着雨。海虽然很近,却望不见海。已经是大白天,窗外射进来的光线仍然只能够使上过蜡的桌面发出十分微弱的反光。房间里的其余部分十分阴暗,因为房间的面积虽然很大,却只有这个唯一的窗户,而且由于墙壁十分厚,窗户还像是陷在凹洞里似的。方形的桌子由深色橡木制成,半边嵌进窗台里面。桌子上的练习簿和桌边平行,簿子里的一页白纸构成房间里的唯一白点——且不去计算桌子上方那四个较大的长方块,也即那四块面对着雾中景色的窗玻璃。
他坐在一张笨重的椅子上,屁股下面垫着两本字典。他在绘画。他画的是一只肥大的灰白色海鸥,通常称为白海鸥的那一种。海鸥呈现出侧影,头朝右边。画面上看得出海鸥的上下喙合拢在一起的那条弧线,还看得出尾巴上和翼端的羽毛,甚至它腿上相互交叠的鳞片。可是这幅画给人的印象是: 画上还缺少了些什么东西。
画上还缺少了些什么东西,可是很难说得出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只是马弟雅思认为,一定是什么地方画得不行——或者漏画了。现在他的右手里拿着的不是铅笔,而是他刚从轮船甲板上捡到的那团绳子。他望着面前的那群旅客,仿佛想从他们当中看见那位失主微笑着走过来向他讨回失物。可是没有人注意他,也不注意他捡到的东西;大家继续背朝着他。稍后一点,那个小女孩同样带着一种被人抛弃的神气。她靠着一根铁柱子站着;那根铁柱子支持着上层甲板的一只角。她双手操在背后,贴在腰眼上;两条腿僵直而稍稍分开,脑袋倚在柱子上;即使在这种略嫌过分僵硬的姿势中,她依旧保持着优雅姿态。她的脸上流露出富有自信和深思熟虑的温柔表情,那是想象力丰富的好学生都有的表情。自从马弟雅思注意到她以后,她始终保持着同样的姿态;总是向着同一个方向凝视——那方向刚才是大海,现在则是那矗立着的、陡削的防波堤堤壁——离他们很近。
(郑永慧 译)
【赏析】
罗伯-格里耶作为法国“新小说派”奠基人的身份,除了他重要的阐发该派宗旨的理论著作外,主要还是通过他继《橡皮》后一大批颇具影响的成功小说而获得的,其中尤以《窥视者》为典型代表,该小说曾获1955年的“评论家奖”,“新小说派”也因而一度被称为“窥视者派”,足见这部小说的重要性。
罗伯-格里耶最被人称道的,是他的“物本主义”。在传统小说家那里,人物和情节无疑是最重要的描写对象,基本上所有的描述都是为了塑造人物和推动情节服务的。到了现代派的作家那里,作家笔下的这种外在的“真实性”受到了质疑,他们大多认为世界是荒诞的,但他们仍然在荒诞的世界中追问意义。格里耶则走得更远,他认为世界只不过是外在于人的物象,二者并无确定的关系。用他的话来说:“世界既不是有意义的,也不是荒诞的。它存在着,如此而已”;“事物就是事物,人只不过是人”。
所以,罗伯-格里耶会花费近千字的篇幅描写一个码头。我们仿佛是在看一篇说明文而不是文学小说:“透视”、“平行线”、“矩形平面”、“按照平行线的排列顺序来说”、“插入水面的斜桥”、“倾斜长方形”、“桥面按对角线切成两半”、“呈现出一个阴暗的三角形和一个明亮的三角形”……这样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的、甚至有些繁复的描写,常常让人望而却步,觉得他的小说相当乏味,甚至觉得他是一个建筑师而不是一个文学家。读者会直觉地思考,他这么写是为了什么呢?在传统小说家那里,不是没有繁复的环境描写,而那些描写不是为了突出环境气氛,就是为了衬托人物。但是,这个问题在格里耶的小说里永远没有答案。没有为什么,因为主人公马弟雅思看到了码头,码头就是这样存在着。格里耶严格地遵循只写看到的东西的原则,而这些看到的东西,则写得事无巨细,所以写完码头还要写防波堤,写完防波堤还要写围墙、渔网、篮子、海水、船,因为马弟雅思的视线就是这样延伸下去的。作者仿佛架着摄像机,把这一切毫无保留地拍摄下来,缜密、细致、真实。而且,他的摄像机还不断变焦,时常会有一些特写,让愿意跟随他的人很容易地在脑海中还原出他所“拍摄”的情景。
与此同时,这架摄像机有时却会抹去某些片断,转而以更为极端的方式来讲述故事。小说中对于马弟雅思杀害小女孩雅克莲的情境始终语焉不详,照理说,这个场景肯定是马弟雅思亲身经历的,应该被“拍摄”下来的。他杀了雅克莲以后在岛上继续推销手表,从他与别人的对话中我们似乎可以捕捉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但是,绝没有确切的语句表明他的行径。岛上的人的反应也很奇怪,似乎有些怀疑他。可当他说漏了嘴或表现得有些心虚的时候,又没有人追究,甚至当作没听见没看到。当马弟雅思晚上准备睡觉时,作者也只是用一贯旁观冷漠的语气说他发现早上捡到的绳子不见了,口袋里的烟少了三根,买的糖果也少了一点。而事实是,这三件东西恰恰成为马弟雅思杀死雅克莲的证据。马弟雅思杀人的动机、行为、杀人后的毁尸灭迹、编造不在场证据,雅克莲的诱惑、反抗、挣扎、死亡,岛上居民的猜测、试探,于连窥探到马弟雅思的秘密后的隐瞒、揭穿和不告发……所有这些都应该是异常强烈的行动和情绪,可是在作者笔下,一切都是那么冷冰冰、慢悠悠而虚无缥缈,好像一潭死水,掀不起任何一点波澜。
正像上面引用的格里耶谈到物象世界的话:“它存在着,如此而已。”记住这句话,有助于读者进入格里耶的艺术世界。
当然,完全有理由质疑,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事实上,尽管作者强调对“意义”的摒弃,写作始终是无法纯然客观的。所谓摄像机有时会避开一些东西,并非因为马弟雅思没有看到,而是作者不想这样交代。同样,摄像机有时会重复一些东西,那不是因为马弟雅思看到了,而是作者有意为之。
在节选的文字里,读者或许会发现,马弟雅思的意识流不停地在一些“物”之间跳跃。比方说他捡起来的绳子,让他回想起小时候收集绳子的乐趣,而绳子是8字形的,码头上也有8字形的标记。如果继续阅读下去,你还会发现当他幻想着在岛上卖表的时候,门上的圆环也组成8字的形状,他周游全岛的路线是个8字形,甚至连海鸥也是“有时交叉着飞行,合成一个完整的8字形”。至于海鸥,在后来故事的进展过程中出现过许多次。海鸥的每一次出现,其形态、体态、飞翔的姿势、羽毛的长短、还有羽毛的颜色都不重复,包括每一个动态的细节;作者在描写马弟雅思童年时画的那只海鸥的时候,不禁又让人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生物学家……
这些事物在小说中不断出现,与冷冰冰、慢悠悠、虚无缥缈的情节相比,它们似乎拥有一种更为强烈的张力,那种张力仿佛编织成了一张大网。这些事物则是网中一个一个的结点。正是有了这些事物,马弟雅思的思绪才能不断跳跃,那摄像机才能播放不同时空的各种画面。重复、交错,再重复、再交错。
这种画面包括因为某些事物而引起的回忆,如马弟雅思的童年,那个孤单地画着海鸥的孩子,那个为了弄明白到底早亡的亲生母亲和待他很好的后母中哪个才是自己的母亲苦恼了很久的孩子,那个“人们经常向他谈起他童年”的孩子,那个看到小维奥莱惊惶的脸的孩子,摄像机的画面不断播放,却不告诉读者它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同时,这些画面还包括马弟雅思纯粹的臆想。如他即将登岸时,我们看见他卖出了3只手表;然而,“由于那个登岸斜桥的桥脚下生长着绿色的海藻,马弟雅思不得不仔细选择踏脚的地方,他害怕脚底一滑,失去平衡,跌坏了他的值钱的货色”这句话,却告诉我们他还没有上岸。之后的几次反复,他都在假想着卖手表的情形,一次又一次敲开门,一次又一次被海堤、8字形的绳子拉回现实。摄像机对臆想和现实一视同仁,对臆想也恪守着看到什么纪录什么的原则,一点也不会因为它是臆想而有所忽略。
这种纪录无疑加剧了小说中时空的错乱感,结点所连接的网,错综复杂,四通八达。可是,这张大网并不收紧或吞噬马弟雅思和岛上的人们,也不消散,就这样与人物对望,仿佛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之中,而它又懒得来掌握这一切。是的,只可能找到一个词来形容——冷漠。
罗伯-格里耶运用这样特殊的叙述方式,或更确切地说是叙述态度,鲜明地表达了他独特的审美视角。他在向人们展示,为了与冷漠的社会相适应,文学也应该有更恰当的表现手法。冷冰冰的摄像机,摄下的是冷冰冰的社会人情。谁是“窥视者”?是雅克莲的男友于连吗?他确实窥视了马弟雅思的杀人行为。可是,窥视者只是于连吗?当马弟雅思捡起绳子时,那个看着他的小女孩没有在窥视吗?当马弟雅思上岛借自行车时,那个老板没有在楼上窥视他吗?当他敲开一扇扇门的时候,屋里的人没有窥视他吗?同样,马弟雅思难道就没有在窥视屋里的人吗?他在海边没有窥视放羊的雅克莲吗?可以说,所有的人都怀着警惕的心窥视着别人,窥视是一种对外界的探索,同时,也构成了与外界的隔绝。窥视就如同一股社会的时髦风气,笼罩着所有的人。窥视者内心存的念头大多是不那么光彩的,或许可以用“躁动”来描绘内心深处的念头。但窥视的结果却是冰冷的,是无力的,是无为的。我们看到了,仅此而已。看到了又怎么样?与我何干?杀人了又怎么样?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有那么重要吗?这个世界什么是重要的?有重要的事情吗?什么是意义?“意义”对于现世的日子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可言?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心如死水,何来波澜?
而这,就是格里耶所看到的世界,他眼光中今天人们所处的世界,一个从里到外彻底冷漠的世界。
如果说,浪漫主义文学曾经努力给人以缥缈无限的希望和彩虹般的温情,那么现代主义文学则继现实主义面对世界的真实之后,更进一步把这世界的本质的丑恶一并展现,并不惜让人毛骨悚然,或恶心呕吐。从这一角度,或许我们能更走近罗伯-格里耶一些。看得出,他之所以在物的描写上煞费笔墨,细腻重复,无所不用其极,只是为了反衬人面对物的世界,其实是何等虚弱无力。
(章晓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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