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平凡的世界》的价值并非完全局限在现实本身,它也具有某些超越现实关注的意义,像作品表现的激情和理想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就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因为当下的中国文学中,表现琐碎卑微生活的作品占据了绝对的市场,张扬理想、充满激情的作品很难找到,但是,生活是不可能缺少理想和激情的照耀的,当前的文学状况,很容易让那些渴望逃出生活的平庸和麻木的读者感到失望(最典型的是年轻大学生,他们正处在对生活有所幻想也有所希望的年龄,从本能上就会排斥那种缺乏理想精神的作品),对《平凡的世界》表示认可和欢迎。
最后,我们还应该提到《平凡的世界》所采用的创作方法——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在经历了五六十年代的异化和畸变之后,现实主义方法已经为80年代后的大多数作家所不屑,但路遥运用这一方法,却取得了成功。像在现实生活的客观描摹方面,在对乡土乡情魅力的展现方面,《平凡的世界》表现出了认真的追求,也获得了独特的艺术魅力。这一点,固然能强烈感染那些来自农村却又到城市中讨生活的读者们,使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浓郁的思乡情绪,抚慰他们漂泊异乡的心灵,同时也能给城市青年读者一种新鲜感,在欣赏到乡村异域风情美的同时,也了解到更丰富的生活世界。
上述特点,是《平凡的世界》受到众多读者喜爱和关注的原因,也如一面镜子一样,反映出它同时及之后的许多其他创作的不足,折射出对它表示忽略和冷漠的当代文学史界在评价观念上的某些误区。
首先,《平凡的世界》对社会的关注意识与热情映照出当前文学对现实的淡漠和激情的匮乏。自80年代后期起,现实关注精神就退出了文学舞台的主流(除了张平和周梅森等人的反腐作品。尽管这些作品有自己的不足,但它们的现实关注热情还是有其积极意义,而它们也遭受到与《平凡的世界》相似的读者欢迎、学术界不认可的命运)。如果说90年代初的“新写实小说”尚体现出作家们对以往虚假现实主义的不满和矫正欲望的话,那么,此后文学向彻底个人化的转变,对现实进行排斥和疏离,则是对作家责任感和文学与现实关系的一种背离与割裂。文学越来越走向个人和自我,却失去了文学最根本的对人的关注。文学和社会的关系是一种相互的关系,缺乏对社会和大众关注的作品自然难以得到大众的认可。90年代文学日益被社会所遗忘,部分原因是商业文化的冲击,但文学远离现实,淡漠于人们大众现实中的苦难和追求,也应该承担部分原因。
由此,《平凡的世界》还折射出当前文学界对现实主义排斥的盲目和极端化倾向,它证明出,现实主义作为一种创作方法并没有丧失自己的价值。虽然方法的改变和多元是文学的发展,但绝对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简单地鄙弃某一种创作方法。正如文学不可能离开生活、离开读者,以真实再现生活细节为特点的现实主义不可能丧失其存在的意义。卡夫卡、乔伊斯的伟大,并不会损害到托尔斯泰、左拉的光荣。当然,需要指出的是,我们讲的现实主义不是在五六十年代文学中泛滥的那种廉价的歌颂和典型化,而应该是对生活切实的刻画与描摹,是对于生活潜流的捕捉和把握。当代中国作家们所要做的,应该是摆脱以往现实主义僵化和虚假,抛弃“典型”的囿限,去寻找生活深层的真实与意义,而不是简单地鄙夷和抛弃。现实主义的复兴,将真正振兴当前的中国文学。
再次,我们要对当前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中的技术化和文化化倾向表示质疑。20世纪后期的中国文学是越来越向技术化方向发展,文学研究也走向追求时髦的文化批判话语、忽视文本的潮流,情感这一在传统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的因素更是受到极端的鄙视(80年代的先锋文学是一个极端,其流弊一直延续至今)。其实,这是对于文学本质的一个忽略和误解。正像中国从古至今的许多民歌,尽管形式并不完备,感情表达也相当外显,但凭借其感情的真诚和纯粹,却拥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艺术价值和感染力。过分的感情泛滥固然是缺陷,但以技术取代情感,将情感作为文学的一大缺点,无疑也相当偏颇。文学从根本来说是人类心灵的写照,文学史不应该是技术史,而是人的心灵史、精神史,文学研究也应该以文本为中心和基础。许多研究者之轻视《平凡的世界》,就是认为它停留在以情感人阶段,没有表现出更复杂的技术价值。这种评价显然是过于狭隘,也过于理性了——事实上,在中国新文学史上,因感情色彩问题而受到文学史冷遇的作品不只《平凡的世界》一部,巴金的名作《家》也有类似的遭遇。《家》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爱,也承受着某些学者“感情过于泛滥”、“结构不够严谨”的许多微词。它反映的是文学史界同样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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