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特里克兰德为什么一定要画画?
因为真正的理想与结果根本无关,就好像思特里克兰德必须画画——而他画画这件事却与画根本无关。
《月亮和六便士》的剧情非常简单:
英国证券交易所的经纪人思特里克兰德本已有牢靠的职业和地位、美满的家庭,但却迷恋上绘画,像“被魔鬼附了体”,突然弃家出走,到巴黎去追求绘画的理想。他的行径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在异国不仅肉体受着贫穷和饥饿煎熬,而且为了寻找表现手法,精神亦在忍受痛苦折磨。经过一番离奇的遭遇后,主人公最后离开文明世界,远遁到与世隔绝的塔希提岛上。
他终于找到灵魂的宁静和适合自己艺术气质的氛围。他同一个土著女子同居,创作出一幅又一幅使后世震惊的杰作。在他染上麻风病双目失明之前,曾在自己住房四壁画了一幅表现伊甸园的伟大作品。但在逝世之前,他却命令土著女子在他死后把这幅画作付之一炬。而在他去世后,世人才开始意识到他作品的伟大。
在读过作品的作家中,毛姆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用作家张佳玮的 话说,毛姆“到了20世纪,还在写19世纪式的小说。但他写得确实好。那些‘我有个朋友’式小说,莫泊桑就写得很好,但毛姆写得不下于前者。”
毛姆的写作优点在于,虽然行文之间带有浓烈的英国下午茶时聊闲天般的絮叨,但从没有在抛离故事的主线,即使是时不时打开上帝视角,指点一二,也是点到为止,绝不拖沓。但这绝不代表毛姆在描述故事时如同卡佛一样的冷峻平和,相反,正是因为他在小说中藏匿着火一样的炽热情感,让他的故事充满了引诱读者的强大力量。
在《月亮和六便士》的结尾处,毛姆便处理得非常简约不失细腻:
这以后我把我听到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的情形给他们讲了一遍。我认为没有必要提到爱塔和她生的孩子,但是其余的事我都如实说了。在我谈完他惨死的情况以后我就没有再往下说了。有一两分钟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划了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纸烟。
“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罗伯特说,颇有些道貌岸然的样子。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朵纳尔德逊太太满腹虔诚地低下头来。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母女两人所以表现得这么虔诚是因为她们都认为罗伯特刚才是从《圣经》上引证了一句话。说实在的,就连罗伯特本人是否绝对无此错觉,我也不敢肯定。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爱塔给思特里克兰德生的那个孩子。听别人说,这是个活泼、开朗、快快活活的小伙子。在想象中,我仿佛看见一艘双桅大帆船,这个年轻人正在船上干活儿,他浑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粗蓝布;天黑了,船儿被清风吹动着,轻快地在海面上滑行,水手们都聚集在上层甲板上,船长和一个管货的人员坐在帆布椅上自由自在地抽着烟斗。思特里克兰德的孩子同另一个小伙子跳起舞来,在暗哑的手风琴声中,他们疯狂地跳着。头顶上是一片碧空,群星熠熠,太平洋烟波淼茫,浩瀚无垠。
《圣经》上的另一句话也到了我的唇边,但是我却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牧师不喜欢俗人侵犯他们的领域,他们认为这是有渎神明的。我的亨利叔叔在威特斯台柏尔教区做了二十七年牧师,遇到这种机会就会说:魔鬼要干坏事总可以引证《圣经》。他一直忘不了一个先令就可以买十三只大牡蛎的日子。
在这段话里,毛姆很清晰也很压抑地表述了自己的感情色彩:
罗伯特・思特里克兰,代表了文明社会,代表了世俗视角,认为思特里克兰德抛弃妻子,罪有应得;“我”(即毛姆)则因为走进了思特里克兰德的心,对他充满尊重,而对这些“道貌岸然”的人充斥着不懈和鄙夷。
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是画家高更,后者有着和主角类似但更“疯狂”的经历:
23岁当上了股票经纪人,收入丰厚,并娶了漂亮的丹麦姑娘梅特·索菲亚·加德为妻。35岁时辞去了银行的职务致力于绘画,38岁时与家庭断绝了关系,过着孤独的生活。1893年11月举办了《塔希提人》画展,结果是彻底失败,物质上收入是零。之后他返回塔希提岛(大溪地),创作了传世杰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
和后期的思特里克兰德类似的是,高更同样经历了病重的折磨。自己说“临死之前,我把所有能量都注入这幅画中,这是一种在如此糟糕的环境中的痛苦激情,我眼前的景象如此清晰,仿佛所有的匆匆逝去的事物和生活都一一再现。”
也是在这种生命到了极致的状态下,高更(思特里克兰德)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王尔德说过,为富有诗意的事业破产是一种荣誉。同样的,只有原始、退化到极致的个体才能创造出伟大的艺术。
无论是高更,还是思特里克兰德,他们本质是现代文明中的“野蛮人”:完全不在意社会道德、不在意他人的想法、行为粗鲁惹人讨厌、个性强烈极富魅力。最重要的是,对于这样的人物而言,在自由和梦想面前,工作不过是吃饭的营生,情人不过是宣泄情欲的对象(高更生命中从不缺乏女人,但对女人也极不负责任,他的梅毒就是从法国妓女身上传染来的),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们想要强烈地表达自我内心世界,势必以牺牲他人的幸福为代价。
若用现实道德标准去看待他们,他们无疑是败坏道德的渣男、不能理解的疯子——甚至他们自己也和现代文明格格不入。但若是以对内心、对艺术的追求来看,这样的人堪称伟大——那些痴迷不悟、不可理喻,恰恰是为了不负内心的热情和理想,只不过伟大的艺术,难免违背道德。
在故事的最后,因麻风病失明的思特里克兰德坐在壁画环绕的大溪地岛土屋里,神情肃穆。相信无数人读到这里无不为之震撼和感动。这个为了理想抛弃全部道德、责任和世俗的人,为了追求艺术之美献祭了全部灵魂的人,这个除了画画外对一切人事都冷酷无情的人,他对自己的行为从不去装模作样地解释——除了画画,全世界都与他无干,哪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在书中,思特里克兰德的生活是非常不幸的,“天才是一个很大的负担”。他抛弃了伦敦的幸福家庭后在巴黎过着隐士般的孤独生活,常常食不果腹,贫病交加;而“画画是一件受罪的事”。他无法汲取前人的经验,因为他要展现的画面并不存在于现实世界中,除了自行摸索别无他途。这种拼命想画,可又不具能力完美驱使画笔的痛苦时刻吞噬着思特里克兰德的心,就仿佛他与情欲的斗争,又要女人的肉体,又憎恨女人要占有他已全部奉献给了艺术的灵魂。既然如此受罪,那么斯特里克兰德又干嘛非得画画不可呢?
因为真正的理想与结果根本无关,就好像思特里克兰德必须画画——而他画画这件事却与画根本无关。
但在满世界伏身寻找六便士的人群中,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理解他呢?而对于能够进入思特里克兰德内心的人来说,他们则太过洞悉这种渴望和热情。正如小说快要结尾时,布吕诺船长所说:“我对他感到同情是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尽管我们两人可能谁也不知道,我们追寻的确是同一样东西——美。从某一种程度来说,我也是一个艺术家。我在自己的身上也深深感受到激励着他的那种热望。但是他的手段是绘画,而我的是生活。”
⎡月亮和六便士都在眼前,是为一份六便士的生活疲于奔命?还是为仰望心中那轮明月而有所放弃?⎦
可悲的是,在大多时候,我们并没有追求向往命运的那股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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