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思嘉曾很不服气地质问白瑞德为什么对媚兰更好,“我比她美丽得多”。白瑞德回答她:“如果我待卫太太‘好些’,那是因为她值得这样的缘故。她这人很和气,诚实,不自私,实在是难得见的,不过这些好品性也许你不会认识。而且她虽然年轻,我却认为她是我所知道的少数伟大女子之一了。”
他撺掇郝思嘉随心所欲,却推崇媚兰的“和气”“不自私”。他心中的两个“鬼”,依托在这两个女人身上,郝思嘉代表了他的欲望,媚兰是他的理想。欲望生动、强悍与伤人,理想却永远温柔又坚定。
当他一次次大放厥词,说“南方人的这种生活方式,跟中古时代的封建制度一样陈旧”,被亚特兰大人视为卖国贼时,只有媚兰,坚定地说,卫希礼也这么说,她不会对一个和她丈夫持同样看法的人无礼。
白瑞德的确与卫希礼有相似之处,他们同样洞察战争的真相,知道南方的没落是必然,但仍然愿意为南方而战——虽然白瑞德一直看笑话似的看亚特兰大人的应战激情,但关键时刻,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让他抛下郝思嘉,上了战场。旧时代像将他除籍的老父亲那样不待见他,但那是他的根,他无法把心底的那点爱剔除干净。
这个骄傲又矛盾的人,心思一层套着一层,他要小心藏好所有的感情,宁可被误解,也不愿意被轻蔑,怎能要求一根肠子通到底的郝思嘉能懂?在小说结尾,他对回心转意的郝思嘉的那通指控,真是不公平。
他说他的爱已经被磨没了:“被卫希礼磨没了,被你那种一味固执的坏脾气磨没了……”可是,在过去,这不是你所鼓励的吗?为什么不去问问自己,干嘛总是把瞒天过海的功夫做得那么好,让她以为,你要的,不过是她的身体。
他们之间的问题,更应该是一种错位。当他希望她做个真实的女子时,她更愿意假扮淑女,当她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已经老去,更爱那种旧式的完美,希腊艺术般的对称,他们俩总是不能像《倾城之恋》里的白流苏和范柳原,在某个节点上相遇,一次次的失之交臂,让他们永远无法在某个时刻,对对方轻轻说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
媚兰的死去,则让他失去了通往旧时代的隐秘同道,他无法再借她回家。疲惫的他,终于向旧时代投降,他说:“我的流浪生活已经到了尽头了……我今年已经四十五,一个人到这样的年龄,对于青年时轻易抛弃的那些东西已经知道珍惜了——比如家族的观念、名誉、安稳等……我要到那些旧城市、旧乡村里去搜寻,因为那些地方一定还残存着一些旧时代的形迹。”这个浪子,到底成了归人,日暮乡关,烟波浩渺。
小说的题目被翻译成“飘”,英语原名是“gone with the wind”——“随风而逝”,主旨在于凭吊一个逝去的时代。电影的名字却翻译为《乱世佳人》,时代只是个背景板,要烘托出郝思嘉光彩照人的形象。一部表达对于一个时代的孤臣遗恨家国之思的著作,变成了一个迷人的爱情故事,这,不只是《飘》的命运。
曹公写《红楼梦》,不只是为了回顾宝黛爱情,而是要借写作完成一次穿越,回到已经逝去的当初;《桃花扇》里,最动人的文字,无关侯李之恋,而是这样一种惆怅:“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归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连脱胎于《飘》的《倾城之恋》,范柳原也大谈“有一天,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什么都完了——烧完了,炸完了,坍完了,也许还剩下这堵墙。流苏,如果我们在这堵墙下遇见了……”
但这种种情怀门槛太高,如若不借爱情小说的壳,就没法得到那样大面积的推广。于是,白瑞德成了“国民爱人”,白流苏是失婚妇人交了好运。满足了这些诉求之后,作者偷偷地在其中塞点私货,雅俗共赏,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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