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雷峰塔的写作背景是什么
在中华民族饱经忧患、绵长悠久的历史画卷中,清王朝治下的中国与它之前的大部分王朝一样,也曾让神州大地焕发过盛世的灿烂光彩。然而,国门之外遥远的大不列颠岛上,一只轰鸣的火车头上喷出的第一缕蒸汽,终于成为一只蝴蝶引发海啸的振翅,在不久的将来,摧枯拉朽一般,让亚欧大陆上这个曾经傲视全球的辉煌王朝,以及古老的中华民族延续了两千多年的社会形态,土崩瓦解了。
一座纵然千疮百孔的大厦,到底曾经碧瓦飞甍、镶珠嵌玉,傲然不可一世。在它轰然倒塌的废墟上,那长久无法消散的尘埃与风烟中,生活着末代皇帝和末代皇后,以及无数深怀黍离之悲的前朝遗老。记得儿时有一部香港电视剧名叫《末代皇孙》,长大以后我读张爱玲,读到她的英文版自传体小说《雷峰塔》终于被后人整理翻译问世,掩卷沉思之际,我忽然意识到,张爱玲一生的爱恨情愁,跌宕流离,不正是因为她也是这王朝废墟之上注定悲剧的末代闺秀吗?
张爱玲的显赫家世早已众所周知,晚清名臣李鸿章是她的血脉渊源。当年,年逾不惑因战和之争被罢官的大臣张佩纶被迫居于李鸿章处为幕僚,李鸿章赏识其才华,待之如子弟。张佩纶两度丧妻,恰逢李鸿章的掌上明珠李经璹待字闺中,李鸿章竟然不顾夫人的千般阻挠,将年仅二十出头的女儿许配给了爱徒。李经璹与张佩纶婚后倒也恩爱有加,生养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既然父系背景煊赫,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母系也不会差得太多。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亦是李鸿章麾下的得力名将黄翼升之孙女,只不过因为黄翼升的独子黄素琼的父亲黄宗炎年及而立就染疾而亡在任上,所以没有亲家张佩纶那样显赫的名声。但是作为庶出的遗腹之女能三媒六聘嫁与李鸿章的外孙子,黄氏家族实力与背景可见一斑。
只可惜,名门也好,望族也罢,终究也只是那将倾之大厦上一间间发霉虫蛀、弱不禁风的老旧亭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张爱玲,正是在这样当年笏满床的琉璃废墟上,衔着祖辈遗留下来还没有被父辈变卖的金汤匙出生的大小姐。
在那个剧变的时代里,张爱玲既有抽大烟、养小妾,夜不能寐来来回回背诵儒家经典的前朝遗少父亲,又有学外语、画油画,为寻求自由而丢下儿女出国流浪的五四青年母亲。幼年时期她虽然享受着破船之家三千钉带给她的养尊处优,可是母亲的出走留洋和父亲的养妾续娶,也让她从四岁起就像孤儿一般在那日渐衰败的大宅子中惶恐而敏感地长大。更不好的,待张爱玲稍长需要经济支持求学时,父母却已经把祖辈留下来的金汤匙变卖殆尽,留给她一双一钱不值的毛竹筷,大小姐流落成靠老师救济的穷学生。
我曾经无法理解张爱玲的文风——每一个故事的背景都是一幢幽暗阴郁的深宅,深宅里住着一群与之相协调的工于心计、善变自私的主角配角。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张三李四,日日夜夜在暗影重重的大宅里反复演绎着一曲曲令人胸闷的悲剧。我想,这位天赋异禀又系出名门的女子如此绝望的看待世界、叙述世界,是不是太偏激了?
所以我常说,从前我不懂张爱玲,如今也有许多人不懂张爱玲。
去年,吵得沸沸扬扬的张爱玲遗作《小团圆》华丽问世,我也赶着时髦去买了一本。今年,她生前以英文创作出版的《雷峰塔》和《易经》更相继迎来简体中文版的面世以飨读者。根据作者生前与好友宋琪夫妇的通信,张迷们早已了解,这三本书都是作者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小说。不过,三本作品读完,我感觉张爱玲写《小团圆》,更像是自说自话,一场暮年的呓语,甚至是长篇的遗书。所以对她的私生活不够了解的读者,很难理解这样一本把生命中所有的人都取了奇怪的名字搬上舞台,匆匆忙忙演戏,对白和动作都仓促的文学作品。后来我才领悟,这本书与其说是张爱玲写给别人看的,不如说是一个人把生命中所有刻骨铭心的回忆都不顾逻辑地一一写出来,无论是疼痛的欢乐的还是外人看来琐碎无聊的。
我第一时间买到《雷峰塔》,但有了《小团圆》的前科,我一直非常担心她的可读性。《小团圆》是作者亲自母语创作,读来都晦涩难懂,那么英文创作后人翻译的《雷峰塔》,怕是更加隔靴搔痒,云里雾里不知所云了。
台湾女士张瑞芬在作品的导读里讲:“《雷峰塔》与《易经》是张爱玲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向英美文坛叩关失败的英文小说,……看得出她是下了工夫的,书中除了加重对白的分量,还原那个时代败落家族的氛围,也前所未有地揭开了人性在物质下的幽暗,包括对亲情的决绝。这些‘不能说的秘密’,从未在张爱玲其他作品中这么详尽地被披露过,却很可以用来理解张爱玲后半生的怪异行径。”
起初,我以为张瑞芬女士盛赞张爱玲创作此书是“下了工夫”的,只是出于惯例的誉美之词。但是我读完整部作品,对比作者之前的中短篇小说后,不得不承认,张爱玲写这部小说是真的花了心血。难为她为生计所迫,急于立足英美出版市场,倒是把早年的西方小说阅读根底狠狠地厚积薄发一回。《雷峰塔》结构严谨,人物鲜活,场景转换如梦如幻。说是翻译,真是多谢了译者,无论如何,它读起来明明都像就是张爱玲自己一笔一划横平竖直汉语创作的。
张爱玲曾在散文里提及自己文学才华多半都来源于《红楼梦》,因为深爱这部奇书,她数读不厌之后,还为之做了一部专论《红楼梦魇》。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后人认为自己要写好小说,就应该像张爱玲一样去研读《红楼梦》。其实,以前我就不太赞同这个观点,现在通过这部小说把张爱玲的成长背景了解得这么透彻后,则更不以为然。张爱玲读红楼与后人读红楼,感受实在无法身同,张爱玲与红楼不隔。呼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张家与曹家都是荣华骤逝的阴影下危机重重的大家族,而这样的传统大家族里,除了那些追求治国平天下的老爷,又总逃不脱正室与妾室、嫡出与庶出之间原罪般的恩怨纠葛,以及老妈子丫鬟车夫伙计的微芥悲欢……张爱怜与曹雪芹的心灵是可以相通的,因为他们有着极为相似的人生经历。张瑞芬还在导读地写到,《雷峰塔》更像是《红楼梦》的民国版续集。读罢此书,我也真是被红楼一倾的悲哀感深深裹挟。末代王朝的望族里,无论是后娘除之而后快的倔强小姐,或者是传承血脉的唯一嫡子,竟然都与幸福南辕北辙。红楼里的繁华是梦,转眼成空;雷峰塔里连繁华都只存在于父辈的话当年里,对于作者张爱玲来说,它只是一座禁锢真善美的牢。
在张爱玲写于1965年的英文自我简介中,有一段话译为中文是这样的:“美国出版商似乎都同意那两部长篇的人物过分可厌,甚至连穷人也不讨喜。Knopf出版公司有位编辑来信说:如果旧中国如此糟糕,那么共产党岂不成了救主?”这里的“那两部长篇”,指的就是《雷峰塔》和《易经》。
那么,我们来看看张爱玲笔下那些“过分可厌”的富人和穷人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作者的母亲是那片散珠落玉的时代废墟上成长起来的新女性,不甘于终身活埋在雷峰塔里,所以要读书,要离婚,要留洋。其实,追求自由与爱情原本值得鼓励,那时候,不也正是五四青年们将《玩偶之家》翻译流传到国内,鼓励女性追求独立尊严的时代吗?只可惜,正如鲁迅先生后来撰文发问“娜拉出走以后该怎么办”一样,出走的母亲虽然因了丰厚的陪嫁而不愁生计,可是一双无辜年幼的儿女却从此成为弃儿。作者的父亲是从那已经坍塌的大厦里仓皇逃出来的名门之后、前朝遗少,他跟着父辈空学了十几年儒家文化的治国安邦之道,却在孔夫子被打倒以后的民国新世界里全然无计。治国无门,齐家更是一败涂地,连夫人都丢下他跑了。痛苦与羞辱中,他只得蜷缩在烟榻上,与小妾吞云吐雾。
正如《雷峰塔》开头的场景所描述的那样,孤苦伶仃的张爱玲有一双童真而惶恐的双眼,一直躲在窗帘门幔后面探向这迷宫一般的家,这初看光鲜细看惊心的大宅院,所有衰败霉疮之处,都一一被她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她一直在努力分析着大人世界里那些事件的前因后果:母亲最后一次执意离家前为什么偏又失声恸哭?父亲既然不顾母亲反对要纳妾,又为什么漂洋过海低声下气寄求和小诗给母亲?父亲的小妾为什么沉溺于吞云吐雾?父亲的继室又为什么天生阴险毒辣?不堪后母欺凌的弟弟,在风雨交加的黄昏前来投奔母亲,为什么却被母亲无奈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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