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们谈得津津有味,不厌其烦,不厌其详也不厌其旧,常谈常新常谈常乐,一直谈得手舞足蹈,面生红光,振振有辞,一个个字都在充盈的口水里浸泡得湿漉漉的,才被舌头恶狠狠弹出口外,在阳光下爆炸得余音袅袅。 ----韩少功
2、有时候事物越是扩张和旺盛,越过生命力的支持限度,内在的聚合也就越困难。 ----韩少功
3、他对此很不服气。他说共产党过河拆桥,刚来时还把他当过依靠力量。那时候清匪反霸,一些散匪四处逃躲。戴世清配合工作队,派出叫化子当眼线,留意街上来往的可疑分子,还去一家家「数碗」,也就是借口讨饭其实暗中注意各家洗碗之多少,从而判断这一家是否增加了食客,是否暗藏著可疑人员。不过这当然只是一个短暂的时期。戴世清完全没有料到,革命最终也革叫化子的命,竟把他当作长乐街的一霸,一索子捆起来,押往四乡游斗。 他最终病死在牢中。据他的牢友们回忆,他临死前说:「大丈夫就是这样,行时的时候,千人推我也推不倒;背运的时候,万人抬我也抬不起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早已站不起来了。 ----韩少功
4、这些劝说反而激发了水水的恼怒,反而成了一种压力,水水不更加义愤不更加凶狠些就没法与大家区别了,就不值得大家规劝了,事情就没有个像样的结局了。她必须挽起袖子才能对得起这种压力。 ----韩少功
5、一个词的理解过程不光是理智过程,也是一个感觉过程,离不开这个词在使用环境里与之相关联的具体形象、具体氛围、具体事实。这些东西常常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人们对这个词的理解方向 ----韩少功
6、但只要稍微想一想,在更多的时候,实际生活不是这样,不符合这种主线因果导控的模式。一个人常常处在两个、三个、四个乃至更多更多的因果线索交叉之中,每一线因果之外还有大量其他的物事和物相呈现,成为了我们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韩少功
7、时间只是感知力的猎物。 ----韩少功
8、如果我们承认,认识人类总是从具体的人或具体的人群开始;如果我们明白,任何特定的人生总会有特定的语言表现,那么这样一本词典也许就不会是没有意义的。 ----韩少功
9、显然,散发是死的意思
这是马桥词典中我比较喜欢的几个词之一。比较起来,死、死亡、完蛋、老了、去了、见阎王、翘辫子、蹬了腿、闭了眼、没气儿、万事皆休等等,作为“散发”的同义词,都显得简单而肤浅,远不如“散发”那样准确、生动、细腻地透示出一个过程。生命结束了,就是聚合成这个生命的各种元素分解和溃散了。比如血肉腐烂成泥土和流水,蒸腾为空气和云雾。或者被虫豸噬咬,成为他们的秋鸣;被根系吸收,成为阳光下的绿草地和五彩花瓣,直至成为巨大辽阔的而无形。我们凝视万物纷纭生生不息的野地时,我们触摸到各种细微的声音和各种稀薄的戚薇,在黄昏时略略有些清凉和潮湿的金色氤氲里浮游,在某棵老枫树下徘徊。 ----韩少功
10、我会把满树的鲜花看作树根的梦,把崎岖山路看作森林的阴谋。 ----韩少功
11、工作组理解他们的难处,考虑来考虑去,最后想了个办法,让一个读书人摇摇笔杆子,总结出希大杆子道德品质败坏勾结地主恶霸、资助土匪武装、反对土地改革、非法经商等等十来条罪状,终于将他定为反动地痞,一索子捆了起来。 ----韩少功
12、我不能不觉得,臭味在这里已经不是气体,而是无形的固体,久久地堆积,已凝结定型,甚至有了沉沉的重量。这里的主人肯定蹑手蹑脚,是从来不去搅动这一堆堆酸臭的。 ----韩少功
13、梦是正常人深藏的疯癫,而精神病是白日里清醒的梦。 ----韩少功
14、寒光在刃口波动着跳荡着爆发着,激动着人们的某种凶念。这些刀曾经在锈钝中沉睡,现在一把把锃亮地苏醒,在蛮子即蛮人即蛮人三家们的手中勃跃着生命,使人们不自觉地互相远离几许。如果不是人们把刀柄紧紧握住,它们似乎全都会自行其是,嗖嗖嗖呼啸着夺门而去扑向各自的目标,干出人们要大吃一惊的事情——它们迟早会要这样干的。 ----韩少功
15、每一个对义的词,都是不同理解的聚合,是不同人生实践路线的交叉点,通向悖论的两极。这样的交叉点隐藏在密密语言里,不时给远行的人们增添一些犹疑。 ----韩少功
16、如果终究有一种永久的辉煌可以作为回报,作为许诺,那么文明的殉道者是否多一点安全和欣慰? ----韩少功
17、从那以后,马疤子的兵不管到哪里借路,其他杆子都不会为难。他们若是给货商保镖,完全不用武装,空手随行足矣。这叫作“仁义镖”。碰到了其他的杆子,抱一个拳,报上马文杰的大名,对上两句江湖暗语,就可以逢凶化吉。 ----韩少功
18、据说马桥人以前收亲忌处女,洞房之夜谓之“撞红”,是很不吉利的事情。相反,女方未婚先孕,挺着大肚子,倒是能使大家感到满意。湖南省文联侗族民俗学家李鸣高告诉我,这没有什么奇怪,在生产水平落后的地方和时代,人是最重要的生产力,生育是妇女最重要的职责,比贞洁的道德操守重要得多。男人们择偶时喜欢大肚子,是南方很多地方较为普遍的现象。 ----韩少功
19、五十多个「规劝会」的投诚杆匪头目,在集中学习的最后阶段,奉命参加劳动,挖一口水塘。他们挖的挖,担的担,大汗淋漓忙了三天,刚刚把水塘挖出个样子,隐在屋顶上的机枪突然咚咚咚地响了──一种乍听起来十分陌生的声音,十分遥远的声音。弹雨捲起一道旋风,呼啸而来。没有感觉到子弹穿过肉体,但身后的泥坡尘雾飞扬,沙粒四溅,明明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们肉体的那一边爆响同时又在他们肉体的这一边绽开一连串尘雾的花朵。他们也许开始明白,金属是怎么回事,速度是怎么回事,金属的子弹穿过肉体是一个多么顺畅多么迅速以及多么难以察觉的瞬间。最后,他们陆续倒在自己刚刚挖好的土坑里。 ----韩少功
20、他出门了,眼角里突然闪耀出一滴泪。
……
我知道这颗泪珠只属于远方。远方的人,被时间与空间相隔,常常在记忆的滤洗下变得亲切、动人、美丽,成为我们魂牵梦绕的五彩幻影。一旦他们逼近,一旦他们成为眼前的“渠”,情况就很不一样了。他们很可能成为一种暗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兴趣和话语,密不透风坚不可破地层层包藏,与我无话可说——正像我可能也在他们的目光里面目全非,与他们的记忆绝缘。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
我不能不逃离渠,有没有办法忘记他。 ----韩少功
21、他怀疑理智,甚至不轻信意识,更强调潜意识的作用,认为潜意识的混乱、琐碎、隐秘,不是无意义的。恰恰相反,作为意识的源泉和动力,潜意识隐藏着更重要的真实,需要人们小心地去探察。 ----韩少功
22、不能进入传统小说的东西,通常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在神权独大的时候,科学是没有意义的;在人类独大的时候,自然是没有意义的;在政治独大的时候,爱情是没有意义的;在金钱独大的时候,唯美也是没有意义的。我怀疑世上的万物其实在意义上具有完全同格的地位,之所以有时候一部分事物显得“没有意义”,只不过是被作者的意义观所筛弃,也被读者的意义观所抵制,不能进入人们趣味的兴奋区。显然,意义观不是与生俱来一成不变的本能,恰恰相反,它们只是一时的时尚、习惯以及文化倾向——常常体现为小说本身对我们的定型塑造。也就是说,隐藏在小说传统中的意识形态,正在通过我们才不断完成着它的自我复制。 ----韩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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