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山不入中原界,走入穷边才逞怪。
桂林天小青山大,山山都立青天外。
我来六月游栖霞,天风拂面吹霜花。
一轮白日忽不见,高空都被芙蓉遮。
山腰有洞五里许,秉火直入冲乌鸦。
怪石成形千百种,见人欲动争谽谺。
万古不知风雨色,一群仙鼠依为家。
出穴登高望众山,茫茫云海坠眼前。
疑是盘古死后不肯化,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
又疑女娲氏一日七十有二变,青红隐现坠云烟。
蚩尤喷妖雾,尸罗袒右肩。
猛士植竿发,鬼母戏青莲。
我知混沌以前乾坤毁,水沙激荡风轮颠。
山川人物熔在一炉内,
精灵腾踔有万千,彼此游戏相爱怜。
忽然刚风一吹化为石,清气既散浊气坚。
至今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诡状蹲人间。
不然造化纵有千手眼,亦难一一施雕镌。
而况唐突真宰岂无罪,何以耿耿群飞欲刺天?
金台公子酌我酒,听我狂言呼 “否否”。
更指奇峰印证之,出入白云乱招手。
几阵南风吹落日,骑马同归醉兀兀。
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
作者于清乾隆三年(1738)赴桂林探望在广西巡抚金鉷幕府中供职的叔父。 在夏六月的一天与排行第十一的金沛恩(可能是金鉷之子)出游桂林城外栖霞山上的寺庙与山洞等名胜,并环顾桂林群山而有此作。这首诗采用参差不齐的歌行体,并以轶群之才、腾空之笔驱遣古代神话传说与佛道典籍中的奇人异事,比喻之,铺写之,赋予了“桂林诸山” 以神奇的色彩,灌注以飞动的气势,使“桂林诸山”具有了新奇眩目的灵性,同时亦显示出当时年仅二十一岁的年轻诗人壮阔的胸襟与非凡的才思。
诗头四句先概括性地总写桂林诸山之奇特风貌。前两句意谓如此“奇山” 在中原是看不到的,它只在广西这边远之地“逞怪”,一落笔山即具有了灵性。后两句则突出桂林山之大与高,以“山”与“天”相对照,因山大并多故天显得小,因为山高故刺破“青天”,写得壮阔而有气魄。
接下四句写作者于六月出游栖霞山所感所见。“天风拂面吹霜花”,形容风寒,六月酷暑而觉风吹霜花,可见栖霞山之高,可谓“高处不胜寒”(苏轼词)。“芙蓉”形容栖霞山如莲花,遮满了高空,连“白日”都“忽不见”即被群山吞没; 此亦是夸张栖霞山之高大。
再接下六句转写进入山腰栖霞洞之景象,极力描摹山洞的阴森冷寂与神奇古老,“洞五里许”可谓深长,须“秉火直入”可见洞中之昏黑阴冷。这里“万古”与世隔绝,是“乌鸦” 与“仙鼠” (即蝙蝠)的领地,因此一见有生人闯进,则乌鸦冲突,蝙蝠纷飞,甚至连千百种“怪石”亦成了精怪,“见人欲动争谽谺”,“谽谺(hān xiā憨虾)”,形容怪石好似张开裂嘴来吓唬生人。作者入洞不啻于探险,但若没有“入虎穴”的精神,又怎能一睹如此罕见的自然奇观呢?
后面十句继写作者出洞后“登高望众山”之状,诗人以如椽之笔极力铺排其非凡的想象: 在“茫茫云海”之中,众山有的象神话中开天辟地的盘古死后所变,“头目手足骨节相钩连”,写出山势崚嶒瘦硬之状,此用《述异记》典;有的山势象神话中炼石补天的女娲善于变化,山上花草则“青红隐现”于云雾之中; 有的象传说中的九黎族首领蚩尤喷出团团妖雾,象沐胥国的术土尸罗,“喷水为氛雾,暗数里间”(《拾遗记》),此写山被云雾笼罩;有的山树木茂盛,似古代传说中的猛士夏育、乌获“植发如竿” (张衡《西京赋》); 有的如传说中南海小虞山的鬼母“一产十鬼” (《述异记》),正与小鬼嬉戏,此写大山被小山环绕之状。此十句写众山险峻、变化之势与云雾、林木等形象,皆与神话传说相联系,为桂林名山涂抹上浓厚的神奇色彩,使人为作者想落天外的构思而惊叹不已。
最为精彩的是作者接下以十四句描述对桂林山水“奇形诡状”得以形成的神思奇想。他认为眼前凝固的山峦都是原来有生命的“精灵”所变。所谓“我知”实际是“我想象”,在天地混沌不分以前,河水激荡,狂风大作,那时“山川人物熔在一炉内”,有无数“精灵”跳跃,“彼此游戏相爱怜”,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但是自从盘古开天辟地后,忽然,“刚风”即道家所谓高空的风一吹,“精灵”都“化为石”,清气化为天,浊气化为地。于是“精灵”仍“欲活不得,欲去不能,只得奇形诡状蹲人间”。这是说桂林众山有如此“奇形诡状”乃是天地自然形成,否则造化即使有千手观音一样的“千手眼”亦不能雕刻成这样的千姿百态,群山亦不可能会心怀怨气欲飞刺青天?这段奇想虽然荒诞不经,但说明桂林诸山在作者心目中是有灵性的,而他对灵性之被扼杀是充满同情的。他本是自由旷达之人。这其中亦寓有对社会现实的某种愤慨。
诗最后八句又回到现实,主要写他归去时的心态。“金台公子”即指贵公子“金十一沛恩”,他边听作者“狂言”边劝酒。当他听罢作者上述的“狂言”却连声否定,可见他是个缺乏幻想的实在人,作者乃故意戏弄他:“更指奇峰印证之”; “出入白云乱招手”,即向众山打招呼,仿佛众山确是“精灵”。当日落西山时,两人才喝得醉醺醺骑马同归。“几阵南风吹落日”一句颇妙,好象太阳不是自己落下,而是被南风吹落,这是夸饰山风之烈。作者于饱览桂林诸山奇观之后,忽然产生一种愁绪。因为桂林虽美,不是久居之地。此时作者尚未登第,壮志未酬,又思念故乡杭州,故有“我本天涯万里人,愁心忽挂西斜月”之句。后一句乃从李白《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我寄愁心与明月”一句化出。作者身在“穷边”桂林,只能把其“愁心”寄托于“西斜月”,因为此“月”既照着桂林,也照着故乡,同时亦照着作者向往的京都,可谓“千里共婵娟” (苏轼词)也。
作者在这首歌行中以独特的审美眼光,展开上天入地的神思,借活脱的形象,奇妙的比喻,描绘出桂林诸山鲜明的美的特征,并寄寓内心一种不平之气,是一篇极具艺术个性的性灵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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