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从军征, 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 “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 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 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 井上生旅葵。
春谷持作饭, 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 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 泪落沾我衣。
这首诗原收录在宋郭茂倩《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里,其题解引梁人智匠《古今乐录》说它是古辞、古诗,故知此诗非梁代所作。根据《乐府诗集》编著的体例,“古辞”、“古诗”,都是乐府首创原辞的意思,一般都是汉代作品。
诗的主题是揭露汉代兵役制的腐败不合理给人民带来的深重苦难,从一个侧面批判了封建统治者穷兵黩武的残暴政治,有着强烈的现实意义。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开头两句高度浓缩,将这位老兵几十年里的种种哀怨、遭遇、不幸都概括在短短的十字之中了。可以想象,这六十五年,在远离家乡的边陲,他经历了多少风雨吹打、多少生死搏斗、多少思乡痛苦!从一个红颜壮发的少年,变成了一个老态龙钟的朽翁,他全部的青春、毕生的幸福,竟这样被穷兵黩武的统治者榨尽了,实在令人可悲、可恨。虽然统治者表面上规定民年二十三、二十四始服兵役,年五十六可免归田里(参见《汉旧仪》注、《汉书·景帝纪》),但是实际连那些不成年的孩子和丧失活动能力的老人也驱赶到抛尸弃骨的沙场,这是何等黑暗的政治!这一切向谁说?又怎能说得尽?故千言万语只化作短短的两句。
九死一生的归来,是不幸中的万幸,但等待他的却是更大的不幸:“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在归来的途中,偶尔遇到乡亲,便急切地询问起家人的消息。“有阿谁”的问法已经包含着深深的担心,在那兵荒马乱,天灾人祸不断的时代,什么事都会发生,但是他还是抱一线希望地去询问。这固然近于天真幼稚,然而人情不正是如此吗?也许他满身疲惫地回来,正是由于这一点点信念在支撑着。事实偏偏是残酷无情的,“松柏冢累累”的回答轰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奢望”。几十年日夜梦魂萦绕的亲人,竟然已化作荒坟累累,此情此景,有谁堪当?!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常言道:物是人非。但是展现在老兵面前的,不仅人非,而且物亦非。昔日温暖的家院已变成了兽禽栖息、荒草丛生的地方了。兔入雉飞,生旅谷、生旅葵,无言的描写,不厌的重叠,透露出一颗无比破碎的心!真可谓“一切景语皆情语”(王夫之语)。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求生的本能虽然使他一时欲苟活下去,但是这举目无亲、年迈孤独的日子又怎能维持下去?“不知贻阿谁”,这普普通通的语言,包含着无限的辛酸、无限的悲愤。他一生的战功、数十载的拚斗,换来的竟是这样欲生不能、欲死不得的境地。到这时,他才真正体味到失去家人的痛苦,才领悟到等待他的将是什么。“贻阿谁”与“有阿谁”,一彻悟,一痴情,准确地勾勒出这位老兵内心由希望、失望到绝望的情感历程,决不仅仅是字面上的关照。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如果说第一次听说失去亲人的打击,他还能忍受的话,那么第二次失去一切(包括家园、自我生存)的打击,则任何人也不堪当的。于是,一切都变得茫然了,剩下的只有麻木的身躯、灰死的心灵和泪水浸透的空白。留给读者的是一幅无声胜有声的凄惨画面。
辞愈浅而情愈深,是这首诗动人的艺术魅力之一。全诗只拟一个老兵自述的口吻,平实道来,没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曹操《蒿里行》)的抽象概括,也没有“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鲍照《代东武吟》)的大声疾呼,但它却完整、鲜明地塑造了典型的“这一个”,因而对残暴的战争、无情的统治者,更具有普遍、真实、深刻的揭露和批判意义。全诗字句,无一处求新弄奇,但字字句句却无不饱醮血泪真情,力透纸背。“十五”两句,简朴不过,而涵义遥深丰满莫过;“生旅谷”、“生旅葵”、“持作饭”、“持作羹”,最单调拙笨,却最令人心酸;“有阿谁”、“贻阿谁”,近似儿童天真呓语,然亦最近人性。
以寻常语叙寻常人、寻常家、寻常事而获不寻常的思想感情,是因为这种手法深深地植根于人民大众的生活土壤。这首诗前略后详的写法,盖也是因此而产生的。这是汉乐府民歌的特色。杜甫《垂老别》、《无家别》等拟作,最得此意,足可参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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